怀远府那封插着鸡毛的急报递进勤政殿时,惠安帝几乎未加犹豫,当即拍板命齐禹点兵出征。
起初,怀清在长乐宫中听闻此事,只是淡淡蹙了蹙眉,随手将手中的绣绷搁在案上。
这些年北狄在边境小打小闹已是常态,朝廷派兵驰援本就寻常,她只当又是一场速战速决的小冲突,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暮色四合,丫鬟们都退下歇息,她独自坐在窗前,就着一盏孤灯捻起微凉的茶盏,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才如潮水般涌来,让她心头猛地一凛。
首先便是怀远府的位置——那地方虽没有京城的繁华、江南的富庶,却是西北边境的“咽喉锁钥”。
沙盘上看,它一边连着雁门关的三道防线,是内陆的最后屏障;一边扼守着草原部落南下的唯一坦途,但凡北狄骑兵想越过戈壁,必先拿下此地。
如此兵家必争之地,若真被北狄攥在手里,无异于给大明的西北边防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届时北狄铁骑便可长驱直入,一路烧杀抢掠至中原腹地,后果不堪设想。
更让她辗转难安的是,怀远府是去年冬天,大明将士用血肉之躯从北狄手中夺回来的。
她还记得当时从前线传回的战报:副将战死、三千士兵埋骨黄沙,连运送粮草的民夫都折损了大半。
多少家庭因此支离破碎,才换得那块土地上重新插上大明的龙旗。
如今不过半年光景,北狄竟如此明目张胆地卷土重来,这哪里是边境袭扰,分明是踩着大明将士的尸骨,挑衅朝廷的威严!
怀清猛地放下茶盏,青瓷杯底与案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若是朝廷退缩,任由北狄将怀远府再度掠去,不仅对不起那些长眠黄沙的英灵,更是让天下人看尽大明的笑话——这奇耻大辱,朝堂担不起,百姓更咽不下!
所以,出兵是必然的,没有半分犹豫的余地。
但仅仅出兵还不够,这一战,必须得胜。
唯有打出大明的气势、打出天朝的威风,才能彻底浇灭北狄的野心,守住边境的安宁,也才能给天下苍生一个交代。
想到这里,怀清望向窗外沉沉夜色的目光多了几分坚定,她连夜命人收拾行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去见齐禹,哪怕只是送他一程。
齐禹自然也看透了惠安帝的心思。此时他正坐镇中军大帐,帐外是巡夜士兵的脚步声与铠甲碰撞的脆响,帐内却静得能听见烛火跳动的“噼啪”声。
他身着玄色嵌银丝的戎装,肩甲上的虎头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一手按在巨大的沙盘边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代表怀远府的小木牌——那木牌被他摸得光滑发亮,仿佛要将地形刻进骨子里。
他眉头紧蹙,目光死死锁着沙盘上标注的山川、河道与行军路线,时而俯身推演敌军的动向,时而抬手在沙地上划出潜在的伏击点,整个人沉浸在战局的思索中,对帐外的动静充耳不闻。
齐禹猛地回神,抬头便见帐帘被侍卫从外掀开,一道纤细的身影逆着光站在帐口。
怀清未施粉黛,发间仅用一根素白玉簪固定,往日的罗裙换成了便于行走的素色劲装,裤脚还沾着些许尘土,显然是一路奔波而来,少了几分闺阁女子的温婉,多了几分利落果决。
“你怎么来了?”齐禹眼中闪过一丝惊愣,快步上前,伸手扶住她微微发颤的手臂,语气里满是关切。
怀清轻轻挣开他的手,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帐中那方沙盘上,语气急切:“别管这些,大军现在行到哪里了?”
齐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语气沉了几分:“为赶时间,大军日夜兼程,日行三百里,如今已出了京城地界,正向雁门关方向进发。再过三日便能与雁门关守军汇合,到时候才能摸清怀远府的具体战况。”
怀清没再接话,只是解开随身携来的青布包袱,从中取出一物——那是件做工极为精巧的软猬甲。
甲片打磨得薄如蝉翼,边缘缀着细密的云纹,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乌光,凑近便能闻到淡淡的玄铁与蚕丝混合的气息。
这是她之前在空间定制的,既轻便又能抵挡寻常刀剑,比军中厚重的铁铠实用得多。
她将软猬甲递到齐禹面前,语气不容置疑:“把你身上这件卸了,换上这个。”
齐禹看着那熟悉的软猬甲,眼底瞬间泛起暖意,没有半分推辞。
他抬手解下肩头的铠甲系带,沉重的铁铠顺着臂膀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激起细小的尘土。
怀清上前一步,接过软猬甲,踮起脚尖帮他从头顶轻轻套下。指尖不经意间拂过他手臂那道浅淡的疤痕——那是三年前他密探北狄时留下的,当时她还为他亲手敷过药。
此刻触到那微凉的皮肤,她的动作愈发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软猬甲贴合着他的身形覆上脊背,怀清细心地帮他系好腰侧的暗扣,又伸手将他领口的褶皱一一抚平。
帐内一时陷入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火星,将两人的影子在帐壁上拉得很长。
此前齐禹接旨太过仓促,连夜点兵、整束粮草,天不亮便拔营出发,连当面和她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人就站在眼前,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又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是叮嘱他“阵前务必小心”,还是说“我在京城等你凯旋”?
似乎任何话语,在这生死未卜的出征面前,都显得格外单薄无力。
齐禹垂眸看着怀清低垂的发顶,那乌黑的发丝间还沾着一点旅途的尘灰。
他伸手轻轻握住她还停留在甲胄上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去,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而坚定的:“等我回来。”
怀清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眼眶瞬间红了。
她望着眼前这个即将奔赴沙场的人,望着他铠甲上尚未散去的风尘,望着他眼底藏不住的坚毅与温柔,所有的担忧、不舍与牵挂都涌上心头。
没等齐禹反应过来,她忽然踮起脚尖,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将温热的唇轻轻印在了他的唇上。
那吻很轻,带着一丝颤抖,却又无比坚定,像是要把所有的祝福与思念都融进这短暂的触碰里。
齐禹浑身一僵,随即缓缓放松下来,抬手紧紧揽住她的腰,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
帐内的烛火依旧跳动,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将所有的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无声的温存。
片刻后,怀清才微微退开,脸颊泛起红晕,眼神却格外明亮。
她抬手拂去他肩甲上的一丝浮尘,声音带着些许哽咽,却异常清晰:“我在京城等你,等你带着捷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