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节宫宴,殿内烛火被穿堂风卷得明明灭灭,映得百官朝服上的绣纹忽明忽暗。
凌云扶着玉宝的手踏进门时,满殿呼吸都滞了半拍。来是,不是往常白袍玄甲,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款款而来的,竟是个弱质纤纤的绝色女子。
凌云一袭月白襦裙裹着纤瘦的身子,往日束发的玉冠换成了银丝抹额,黑发用一根朴素的东珠簪子挽在头上,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颊边。
一双杏眼盛着一泓将溢未溢的清泉,眼神像受惊的幼鹿撞进了猛虎环伺的围场。
“快!云麾将军这模样怎么能站着?”
萧天赐话音未落,太监已抬来贵妃榻。凌云被扶着坐下时,指节攥得玉宝的衣袖发皱,喉间溢出细碎的喘息。
她费力地挺直脊背行礼:“臣……谢陛下。”尾音些许发颤。
太后捻着佛珠的手猛地一顿,紫檀珠子撞出脆响。“身子大好了?”她慢悠悠抬眼,目光扫过凌云时不带半点柔和,而眼角余光却狠狠剜在杨婉清身上。
——那眼神分明在说:这点小事也能办砸了!
杨婉清忙屈膝笑道:“全仗侯爷请来的神医。只是将军醒了两日,时好时坏的……”她抬手掩面:
“侯府上下,还有边关二十万将士,都盼着将军……”话没说完,眼风已飞快掠向太后,带着点乞饶的讨好。
太后佛珠转得更快了:“时好时坏?怎么个坏法?”
“清醒时还认得人,”杨婉清余光瞥向殿中百官,见众人都支着耳朵,才转向萧天赐。
“糊涂时……”她故意顿住,等萧天赐抬手示意“但说无妨”,才压低声音,“糊涂时便认不得人,只抱着个布偶喊‘大哥’,‘二哥’说什么云儿等着大哥猎白狐回来做衣裳。”
太后眼神有一霎那的颤动,随即便软下来,紧抿的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话音刚落,凌云忽然歪了歪头,鬓边银流苏晃出细碎的响。她盯着斜对面的萧天宇,忽然软软糯糯开口,声音里带着孩童般的委屈:“侯爷……夫君……你怎么坐那么远呀?”
“噗——”萧天赐刚入口的酒全喷在龙案上,本来微蹙的眉一下松开。
他指着萧天宇笑得前仰后合,“这、这还没三媒六聘呢,安乐侯这‘夫君’,倒是先被认下了?”
满殿大臣面面相觑,一时间殿里只有皇帝的笑声和大家附和的恭喜声。
萧天宇手里的玉杯“啪”被他重重放在桌案上。
他能感觉到数十道目光扎在背上——有探究,有嘲讽,还有太后那几乎要燃起来的审视。——这丫头疯了?说好的装病诱敌,不用演这么夸张吧?
萧天宇低下头,耳尖却红得要滴血。而这脸红,可真不是他萧天宇演的。
凌云却似没察觉,只嘟着嘴看向萧天赐,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茫然:“陛下前几日说……赐婚。”
她抬手抚上额角,腕间银钏滑到肘弯,露出的皓腕细得像一折就断,“莫非…侯爷不愿意…陛下骗我的?”
烛火恰在此时“噼啪”爆了个灯花,照亮她眼角那道浅疤。
往日里那是沙场留下的勋章,此刻却像泪痣般缀在娇憨的眉眼间,配上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连萧天赐都收了笑。
这女子,病中竟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勾魂摄魄的媚。
“将军说笑了。”杨婉清抢先开口,声音却有些发飘,“陛下金口玉言,怎会骗人?等过几日侯爷便送聘书来……”
“还要过几日!”凌云突然拔高声音,像被抢了糖的孩子般瞪向她。随即又泄了气似的垮下肩膀,往萧天宇的方向伸了伸手,“侯爷…真好看…又温柔……”
这声好看夸得也不知是真是假,夸得萧天宇尴尬到头也不敢抬。
萧天赐的目光在凌云与萧天宇之间转了两圈,敛了笑意。
他指尖叩着案几,“咚、咚”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正色道:“既然云将军这么想完婚,安乐侯,便尽早过了礼,把亲事办了吧。”
萧天赐顿了顿,“神武侯府接连不顺,或者成了亲,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好呀,好呀,臣谢谢皇上。”
凌云一脸欣喜,起身就要跪,谁知身子一软竟从贵妃榻上滚到了地上。萧天宇赶紧一把扶住,跟玉宝一人一边,把凌云扶回贵妃榻上。
“夫君,谢谢你。”凌云声音软糯,像加了好几勺子糖。萧天宇意外地又觉得这平常女儿的娇态,在凌云身上表现出来,竟也能让自己如此沉迷。
虽说知道凌云是怎么回事,萧天宇心里却不由自主的荡起一些甜来。
这个手握重兵,人前从来不显娇态的女子,会为自己说出如此甜腻的话。那种自己跟别人不一样,被特别对待的感觉,让萧天宇十分受用。
只是他心里刚荡起的一丝丝甜,蓦的让背后爬上来的冷意占领。
因为,他转头的一瞬,正好看到太后刚刚收回的阴冷目光。他的嘴角勾了一勾——这凌云使的好一招激将法,成了。
寒食节宫宴本就简单,加之西南西北战事均让萧天赐烦心,仪式过后,便早早散了。
凌云起身时,用只有他们自己明白的眼神跟萧天宇对视一眼。出宫上了马车,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装得我累死,小七,回府。”
她本不用来参加这场宫宴,她来的目的就是做给太后看的。目的达到,现在该回侯府清理门户了。
几日前
从被带进宫的那一天起,杨婉清就知道自己只是太后的一颗棋子,落到哪里,什么时候打出去,都是太后说了算。
她本以为,女人最终的路都是嫁人,若能帮到姑母和杨家,也算自己有了一点点用。可杨婉清没想到,洞房当天夫君变成了活死人,自己以处子之身便在侯府当上了主母。
原来以为自己的人生也就这样了。可没想到更残酷的还在后边,姑母为了不浪费自己这样一棋子,竟让自己一个侯府正妻远嫁和亲。
虽说对宗室女子来说,这并不是稀奇事。可自己毕竟跟着姑母长大,日日陪在她身边的人,她怎么就可以这么狠心?
知道挛提族对汉家女子如何残忍,还要把自己送到狼窝里去。
如果真是国难当头,也就罢了,自己是宗室女子,逃不掉的命运。可如今却是自己的亲姑母,当朝太后在勾结外敌,再让自己去受那样的罪是万万不能的。
摒退了包括小七在内所有人,杨婉清视线在凌云和萧天宇脸来回了几次,才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先对着萧天宇行了一礼,又看向凌云,开口道:“侯爷,将军,请救救朝阳。”
凌云不解,疑惑地看着杨婉清,又看向萧天宇。
萧天宇示意杨婉清先坐,把近日拓跋图鲁扬言要求送大晋美人和亲,太后让杨婉清去的事告诉了凌云。
凌云气得病得苍白的嘴唇都红了:“那个死老太婆,让我神武侯夫人去和亲,这不是打我凌家的脸吗!等我缓两天,摸进宫杀了她,一了百了。”
读过历史书都知道,和亲女子没几个能平安到老的。再说,男人没用,怎么能把责任推到一个深宫长大的女子身上?
做为军人,让一个女子用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去换国家几年太后,那才真该把脸皮撕下来放在地上踩上几脚。
“婉清,”凌云这次又没有叫她公主,或说笑地叫她公主小娘,杨婉清心头闪过一丝久违的异样感。
“将军请讲。”
“别说你是神武侯夫人,就算你只是朝阳公主,我也不会眼看着你去地狱而不救你。”凌云神色坚定地说。
“皇上的话可不是你随便一个请求就能收回的,你得有说服皇上的理由。”萧天宇以为凌云是打算以神武侯府的名义去找皇帝要说法,觉得她有些冲动加幼稚。
“谁说我是想求皇帝收回成命?”凌云不屑地白了萧天于一眼,“我恢复两天,摸进宫去掐死那老太婆……”
她没说完,萧天宇一听这话,就知道凌云这脑子还不太清醒。赶紧对她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将军。”
进宫当刺客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啊。她凌云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一个人,她以为禁军都是摆设吗?
凌云又白他一眼,萧天宇忙说:“太后有问题,但我们不能让她死得不清不楚。”
“你真当我病胡涂了?”凌云挑起一边的眉毛睨了萧天宇一眼。
她生在法制更健全的时代,当然知道人不可以乱杀,什么都得依着规矩来。不然,杀太后不难,可太后莫名被杀了,皇帝不得查吗?
这世上哪里真有不会留下痕迹的犯罪?若到时候查下来,整个凌府都得跟着遭殃。
那眼神原本是看个傻子,可凌云那密实的长睫毛一扇,萧天宇竟然觉得那个眼神带着挑逗意味。简直,妩媚至极!他的心脏多跳了两下。
凌云正想告诉萧天宇如何让太后上钩,杨婉清踌躇着开口:“或许…你们可以从周显着手。”
两人同时疑惑地望向杨婉清。
杨婉清咬了咬唇,声音小了些:“接下来的话,若让人知道,我们…”她看向凌云,“…我们都得死。”
她其实早就知道周显跟太后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陪在太后身边十几年,她一直睡在太后寝宫偏殿。
杨婉清也不知道第一次发现周显半夜从太后寝宫出来是什么时候,但那时候她还小,只以为周显是来给太后请脉。
后来大了些,太后有意让嬷嬷教她些房中术。再发现周显夜里来到太后寝宫,便什么都明白了。甚至很多次她还悄悄靠近寝殿正门,听到里面欢爱的声音。
但杨婉清可不敢明说,她只道:“来给将军看诊的这么多位太医都没法发现将军病情,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如果不是他们真的无能,就一定是有人授意。所以,我觉得应该从周显那里着手。”
的确,想要操控所有太医,一般的人绝对做不到。杨婉清找了一个非常说得过去的理由。
“你是说……”萧天宇在此刻已经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问道。
杨婉清看了他片刻,一咬牙道:“没错,周显是太后的入幕之宾。”
后面的话,当然不需要再说。
“还有,”半晌后凌云看向萧天宇:“侯爷,在宫时行走,自是您最方便,我希望寒食节宫宴之后,您想个办法把陛下带到御花园去,等在石桥下面。”
“为什么?”萧天宇不解,怎么说着查太后,又跑到皇兄那里去了。
可杨婉清听到这话,眼睛却有一瞬间忽的睁大——太后这个习惯,这些年没有任何人知道。
自己也是有一年寒食节被太后责怪,一时赌气躲到石桥底下才偶然遇到的。杨婉清歪头蹙眉打量着凌云。
——云将军似乎知道的,一点不比自己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