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被车厢里的人听得清清楚楚。杨婉清手里，锦帕已经被手指绞成一条细绳，手心微微湿润。
轿帘微微颤动，杨婉清的手指蜷缩又松开。她深吸一口气，猛的伸出纤细手指抓住了车帘。却在抓到的一刹那悬在半空。
车帘缝隙里，随风挤进来一丝松木混合着梅花的气息——那是凌云身上的味道。金殿册封为“云麾将军”时，曾经随风飘来一缕。
“铮——”
心上那根琴弦突然不知被谁拔动了一下，余韵震得心尖颤动，耳朵尖倏的烧了起来。
这味道让她想起那日珠帘后惊鸿一瞥——
银甲女将单膝跪地，黑色小辫垂落颈侧，抬头时，眉头那条细细的粉色伤痕，带出一道勾人的弧线。
公主？可要歇息片刻？钱贵的声音从轿外传来，惊得她倏的抽回自己的手。
不...不必。她慌忙应道，声音轻如蚊蝇。
轿外马蹄声渐远，杨婉清这才敢再次将手指伸向车帘那道忽大忽小的缝隙。
凌云策马行在马车前方，仪仗迎着夕阳，身影在金色的光晕里浮动。玄甲束紧的腰肢极其纤细，却比宫里任何侍卫的腰都显得更加有力。
今日她戴着头盔，看不到她束在头顶的乌黑的小辫，只那头盔上的红缨随着马背的颠簸在肩头跳跃。
杨婉清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缕鲜红，心跳如擂鼓。
羞不羞...杨婉清突然抬手蒙住眼睛，轻声责备自己，却忍不住从指缝里又看了一眼。
眼眶微微发酸，嫁衣也是那红缨的颜色，五日后，却要为年近五旬的候爷穿上……
恰在此时，凌云似有所觉，忽然回头。杨婉清慌忙松手，帘子啪地合上。她捂住胸口，那里仿佛揣了只兔子，在不停的想往外蹦嗒。
收回的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四处乱动时，指尖触到身边包袱的轮廓。那包袱装着她赶制了一个月的里衣，针脚细密得连宫里最好的秀女都挑不出错处。
原该是给候爷的...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惊得咬住了下唇。明明新嫁娘是该给未来夫君的见面礼，她却为了未来的嫡女而绣。
轿外传来凌云清朗的笑声，杨婉清鬼使神差地又拨开一条缝隙——凌云正仰头喝水，纤长的脖颈拉出优美的弧度，几滴水珠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杨婉清猛地闭眼，却已经晚了。那画面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公主可是累了？脸色这般红。随行的嬷嬷递来帕子，狐疑地打量她：“又或是想到即将要见到侯爷，害羞了？”
杨婉清接过帕子按在额上，指尖冰凉，胸口起伏，许是...轿中闷热。
嬷嬷皱起眉：公主金枝玉叶，可要保重身体。再有一个多时辰就到黑水城了，是不是让他们停下来休整一会儿？
侯爷二字像一根当头棒，杨婉清抿紧嘴唇，帕子也攥得更紧。忽然觉得那包袱重若千钧。是啊，她即将成为凌云的...继母。
这个认知让她的胃部绞紧，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腔翻滚，眼眶倏地烫热。
队伍忽然停下，轿子一晃。
杨婉清猝不及防向前倾去，帘子被风掀起一角。凌云不知何时已经下马，正朝轿子走来。阳光勾勒出她修长的轮廓，腰间佩剑随着步伐轻晃。
剑鞘的反光刺得她眼睛一眯。
本以为凌云会过来说些什么，可等了片刻，马车外却没有半分声响。杨婉清按捺不住，伸手去掀车帘。
缝隙里，凌云背对着马车，一男一女两个将军垂手而立，三人似在说着什么。
放下车帘，杨婉清手指在装着里衣的绢布袋子上无意识地揉捏着，脑子里似乎想了很多，却又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感觉时间过了很久，仍然没有人过来跟她说现在为什么停下，或者准备要做些什么。杨婉清深吸一口气，再次掀开车帘的一角。
公主受惊了。
额头刚刚凑近车帘缝隙，冷不防那个清脆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杨婉清捏着车帘的手指一抖，还没看到说话人的影就缩了回去。
马车外随即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公主小娘真是可爱，是我在说话呢，不用害怕。”
杨婉清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是，说什么呢？。
此时，马车外的人已经收起了调侃的口吻，认真地问道：“回公主，此处距离黑水城还有三十里，前面不远河边有个茶棚，公主是否歇息片刻再行启程？”
杨婉清忽的意识到，下车就能单独跟她在一起待上片刻。她使劲点着头，哪怕车外的人根本看不到，“全凭...将军安排。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说完，才发现说话的人还在车外，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不由得耸了耸肩，勾起了嘴角。
脚步声渐远，马车再次前进，她才敢长舒一口气。指尖摩挲着包袱上的绣纹——那一朵小小的凌霄花，藏在繁复的云纹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那日在珠帘后惊鸿一瞥，杨婉清便觉得，凌云像一朵热烈的凌霄花。强韧而美丽，不惧任何风雨，在任何地方都能开得灿烂美丽。
这么巧，她还姓凌。
所以，每件衣服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都绣了一朵小小的凌霄花。
我这是怎么了...她将滚烫的脸颊埋在装了里衣的绢布袋子里，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嬷嬷教导的闺训在脑海中回响，每一条都在谴责她此刻的心思。
可越是告诫自己不该看，手就越是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去掀起车帘一角，视线追逐那道身影……
黑骏马突然停步，马上的人儿毫无征兆地转过脸。两道目光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在浮动的金色尘埃里相撞，像两条跃出水面的锦锂，在阳光下闪过耀眼的光。
“公主小娘，看得，可还尽兴？”那道清脆的嗓声响起，凌云脸上带着戏谑的笑，眼神热烈的盯着杨婉清。
车帘瞬间落下，故意拖长的尾音勾着她最敏感的一根神经，杨婉清缩进昏暗的车厢，心脏几乎跳出来，装里衣的娟布袋子被用来捂住了嘴。
她脸色绯红，胸口剧烈起伏，却不敢大口呼吸。
爽朗的笑声传来，杨婉清眼神亮了亮，这样的开怀大笑，自己何曾有过？从小生活在宫墙里，一言一行全都得照着嬷嬷教的规矩来，半点也不能错。
什么笑不露齿？云摩将军笑起来明明更像夏天砸到宫瓦上的雨珠，带着清脆的声响，晃动着细碎的金光，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接住。
什么时候，自己也可以取下钗环，扯掉繁重的宫裙，骑着高头大马，肆意自由行走在天地山水……
鬼使神差的，杨婉清手指轻轻抚上自己的唇，原来人是可以这样笑的。笑得眼角泛起桃花的颜色，笑得束发的红绳都跟着雀跃，笑得那声音能震颤着心神。
溪水映着夕阳，闪着细细碎碎的金光，如大地上一条浮光锦织成的腰带。
凌云牵着她的大黑马在喝水，她爱惜的用手捧了水给那匹英俊的马儿擦着鼻梁。夕阳将一人一马的剪影镀上金边，玄甲折射出的光芒在溪水里碎成万千星光。
杨婉清借着嬷嬷搀扶下轿的时机，偷偷望过去。
微风撩起发丝，凌云随意地甩了甩头，这个随意的动作，让宫里画师精心所绘的【侍女揽镜图】顿时失了颜色。
凌云视线越过大黑马，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杨婉清如遭雷击，急忙低头，心跳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腔。
杨婉清在树荫里坐下，侍女打来溪水给她洗脸。副将小跑到凌云身边说着什么，忽然朗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清越如溪水坠潭，溅起千万朵水花。
杨婉清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
看得入神，直到凌云忽然转头，挑起一边眉毛，冲她眨了眨眼。她慌得差点打翻侍女递过来的茶，急忙背过身去，耳根烧得发烫。
这个轻佻的动作若是个男子，做来必定惹人厌烦，可凌云眼底干净而纯粹的神采，却只让她觉得率真可爱，心跳不已。
不知羞...她在心里斥责自己，却忍不住回味那个眼神。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唇角，若那片树叶...
公主，该启程了。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杨婉清寻声抬头，却见刚才还在溪边吹着树叶的人儿，不知几时已经站到了自己的身边。正一脸玩味的笑着，盯着她的脸。
杨婉清脸一红，猛的低下头来：“好，好的…”
身边的人却没有动。
片刻之后，却听得身边那人，很轻很轻地嗫嚅一句：“杨婉清，你真好看。”
杨婉清心跳漏了一拍。
她没有玩笑地叫她公主小娘，也没有恭敬地叫她公主殿下，而是，叫了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被唤得这样轻，这样温柔，像片羽毛落在湖心。没有敬称，没有疏离，只是简简单单三个字，却感觉比有生以来得到的所有珠宝还要珍贵。
那声音轻到几不可闻，以至于杨婉清上了马车之后，想了很久，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马车摇晃，队伍开始行进。她偷偷拨开帘子，看见凌云翻身上马的矫健身姿。玄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晃得杨婉清心湖那一池的水，涟漪荡漾。
边关...边关……她轻声呢喃，忽然对那个从未去过的地方生出无限向往。
那里有广袤的戈壁雪原，有呼啸的北风，有.那个让她心湖荡漾，想要靠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