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围读会结束,那股由李红星和黄勃即兴碰撞出的、充满了奇妙化学反应的欢乐气氛,还未在仓库里完全散去。
几个年轻的编剧正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刚才那段公共厕所五毛钱一次的神来之笔,琢磨着是不是能把这段直接写进剧本里。
演员们三三两两地起身准备离开。李红星也站起来,对着在座的前辈们礼貌地微一躬身,正准备和华姐一起出门。
“哎,那谁,那个保安同志,”宁浩导演那懒洋洋的、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穿透力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你跟勃哥,还有袁荃老师,先留一下。”
李红星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他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刚才哪里表现得不好,要被导演留下来单独开小灶了。
华姐倒是很平静,她对着李红星,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便带着助理小赵先行离开了。
她知道,这才是宁浩选角的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程序——灵魂拷问。
仓库里,很快就只剩下了宁浩、黄勃、袁荃和李红星四个人。
宁浩从他那张破旧的导演椅上站起来,走到那个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道具的休息区,一屁股坐在一张看起来,像是从哪个剧组淘汰下来的掉皮二手沙发上。
“都坐吧。”他指了指旁边的几个同样破旧的沙发。
李红星有些拘谨地,在离他最远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小子,”宁浩叼着那根没点燃的烟,眯着眼睛看着他,开门见山,“你刚才那个感觉有意思。那股子又轴又傻的劲儿,对了。”
李红星刚想谦虚两句,宁浩的话锋却猛地一转。
“但是,”他的声音,变得锐利起来,“光有轴不够。你那感觉,是真,但还不够逗。你知道为啥吗?”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
李红星愣了一下,随即诚实地摇了摇头。
宁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正悠哉悠哉地,给自己泡了杯茶的黄勃。
“勃哥,你是咱们这儿的喜剧大师。”宁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坏笑,“你来,给咱们这位演惯了英雄豪杰的小子,好好地上一课。”
黄勃听完,哈哈大笑起来。他端着那个巨大的搪瓷茶缸,走到李红星身边一屁股坐下,那沙发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说宁浩,你小子可真会给我甩锅。”他笑着骂了一句,然后转过头,看着身边这个正襟危坐,像个小学生一样等着听课的李红星,眼神里充满了善意。
“小子,别紧张,”他递给李红星一瓶矿泉水,“你刚才那感觉,其实是对的。演喜剧,根儿上就得是真。你要是自己都不信你演的这个人,那观众就更不可能信了。”
“但是,”黄勃拧开瓶盖喝了口水,一点没客气,“你那真是纪录片的真。观众看了会觉得,哦,这保安是挺轴的。但他们不会笑。”
“咱们这是电影,得是加工过的真。”黄勃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喜剧最重要的是两个东西——节奏和错位。”
他拿起桌上那本厚厚的剧本,翻到了李红星和他的第一场对手戏。
“你看这句台词,”他指着其中一行,“秦小安对麦克说:‘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就要喊人了啊。’”
“你刚才,在心里默念这句词的时候,是不是就想着,要一本正经要义正言辞?就像个没有感情的,规章制度复读机?”
李红星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但你要是这么演,”黄勃清了清嗓子,那张本就充满了故事的脸,瞬间就活了。他的腰板挺得笔直,眼神充满了属于秦小安的那种,“你别想骗我”的执拗。他先是义正言辞中气十足地对着空气说了前半句:“‘请你立刻离开!’”
然后,他突然停顿了一下。那停顿只有短短的半秒钟,却像一个被拉满了的弓,充满了巨大的张力。
随即,他整个人的气场瞬间就垮了下来。他身体微微前倾,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用一种带着哭腔的、怂到了极点的语气,补上了后半句:“‘……否则我……我就要喊人了啊。’”
前半句的硬,和后半句的怂,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荒诞的反差。
“噗——”
旁边,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的袁荃,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
李红星也瞬间就明白了。这就是黄勃说的错位!
“还有节奏。”黄勃又恢复了那副老前辈的样子继续说道,“喜剧的包袱就像打拳,你得先蓄力,再把拳打出去。什么时候该快,什么时候该慢,什么时候该停顿,这里面都是学问。”
他看着李红星那双茅塞顿开的、亮晶晶的眼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小子有灵气,底子也好。就是之前演的都是正剧,身上那股正气太足了。拍喜剧得先把那股劲儿给卸下来,得学会玩起来。”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地听着的袁荃,也缓缓地开了口。
“勃哥说的是放的艺术。”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但我觉得,红星你身上有个特别宝贵的东西,千万别丢了。”
“那就是收。”
她看着李红星,那双干净而又知性的眼睛里,充满了专业的欣赏。
“你刚才在讲秦小安的时候,那种完全沉浸在角色里的真。就是我们所有喜剧,成立的基石。”
“你负责用你的真,把这个人物牢牢地钉在地上。然后再由勃哥负责,用他的疯,把这个故事带到天上去。这一正一邪,一收一放,这戏才好看。”
这番话充满了女性特有的,细腻与智慧。也让李红星对这部戏的理解又深了一层。
他知道,自己今天是真的来着了。
他不仅上了一堂来自于喜剧大师的顶级专业课。更提前感受到了这个即将要,与他并肩作战的团队的强大与温暖。
他站起身对着黄勃和袁荃,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黄勃老师,袁荃老师,”他由衷地说道,“我明白了。”
“哎,别来这套虚的,”黄勃笑着摆了摆手,“以后在片场,多看,多学。什么时候你能把我给逗乐了,你就算出师了。”
而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宁浩,则将那根早已被他盘得油光发亮的烟,重新叼回了嘴角。
他看着那个,眼神里充满了对表演的最纯粹的渴望的年轻人。
他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