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初夏,天气渐长。
白日里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带着些许燥意的微风拂过荣国府日渐凋敝的庭院。
往昔花木繁盛的园子,如今也显出了几分颓唐。
芍药开得不如往年精神,石榴花也稀稀疏疏,下人们懒懒散散,连洒扫都透着一股敷衍。
然而,比这日渐升温的天气更让人心烦意乱的,是一封来自孙绍祖的拜帖。
如同一块投入死水中的顽石,激起了层层不安的涟漪。
这孙绍祖,祖上虽有些军功,荫袭了个指挥的虚职。
实则是个粗鄙不文、贪婪暴戾之徒,最擅长的便是趋炎附势,审时度势。
往年贾府势大,位列国公,他这样的人连荣宁街的门槛都休想摸到,逢年过节递上的名帖也多半被扔在角落,无人理会。
如今,贾府式微、内外交困的消息早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他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竟也敢大摇大摆地递帖上门,其心思,昭然若揭。
贾赦近来因家道中落、库房空虚,各处庄子的进项也一年不如一年而焦躁不堪。
整日里长吁短叹,看什么都不顺眼。
见了孙绍祖这烫金拜帖,他非但不觉得受辱,那浑浊无神的老眼里反而闪过一丝病急乱投医般的算计精光。
在他看来,如今是虎落平阳。
但凡是条可能带来银钱或者转机的路,他都得去探一探,哪怕是与虎谋皮。
孙绍祖登门那日,特意穿了一身崭新的绛紫色绸缎袍子,却掩不住那股子武夫的蛮横之气。
他态度倨傲,言语间全无对昔日国公府的敬畏,反而带着一种审视与估价般的意味。
贾赦在梦坡斋接待了他,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孙绍祖便图穷匕见。
借着酒意,乜斜着眼睛,直言不讳道。
“赦老,咱们都是爽快人,也就不绕弯子了。府上的二小姐迎春,我瞧着甚好,温婉贤淑,是宜家宜室的相貌。若蒙不弃,我愿出这个数……”
他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
“聘她为妻,也算是解了贵府眼下的一点燃眉之急,如何?”
他口中的“重金”,对于鼎盛时期的贾府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打发门上清客都嫌寒酸。
但在如今捉襟见肘的贾赦听来,却是一笔能让他眼前一亮的数目,足以应付好些日子的开销。
甚至还能让他再去古董铺子淘换两件小玩意。
贾赦心中窃喜,面上却还假意推脱,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沉吟道。
“这个……孙指挥快人快语,老夫心领。只是小女婚事,终究是终身大事,还需从长计议,与她母亲商量,也要问问老太太的意思……”
孙绍祖见他这般作态,心中鄙夷更甚,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酒水都溅了出来,面露不耐之色,粗声粗气道。
“赦老!明人不说暗话!贵府如今的光景,京城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将迎春小姐聘去,是给她一条活路,免得将来受那颠沛流离之苦!也是给贵府减轻些负担!若不然……”
他冷笑一声,语带威胁,目光阴狠。
“只怕日后抄家没籍,金尊玉贵的小姐沦落到那不见天日的教坊司,任人糟践,那才叫真正的凄惨!到时候,只怕悔之晚矣!”
这“教坊司”三个字,如同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刺穿了屏风,精准地扎在了作陪的邢夫人和因担心父亲而悄悄躲在屏风后偷听的迎春心上。
邢夫人脸色一白,手中的帕子绞紧了。
而迎春,本就生性胆小懦弱,如同惊弓之鸟。
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此刻听得这赤裸裸的威胁,尤其是那想象中地狱般的“教坊司”,顿时吓得浑身发软。
骨头像被抽走了一般,眼前一阵发黑。
若不是身后忠心耿耿的丫鬟绣橘死死扶住,用尽力气撑着她,她几乎要当场瘫软在地。
她仿佛已经能看到自己落入那中山狼手中,被他那粗暴的言行撕扯、吞噬的悲惨未来。
冰冷的恐惧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贾府内院。
探春正在秋爽斋与侍书核对这个月的用度清单,闻讯后,猛地站起身,又急又怒,胸脯剧烈起伏着。
她恨不能立刻冲到梦坡斋,指着贾赦的鼻子质问他是如何狠心将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
却被侍书死死拦住,小丫鬟急得都快哭了。
“姑娘!姑娘使不得啊!老爷主意已定,连太太都不敢多言,您此刻去说又有什么用?非但救不了二姑娘,反倒惹火烧身,连您自己也填了进去!”
探春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柔嫩的掌心,留下几道血痕。
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枷锁,紧紧束缚住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绝望之中,她想到了平儿温和而坚定的眼神,想到了那座沉默矗立、仿佛能隔绝一切风雨的镇国公府。
此刻,那是她混乱思绪中,唯一能抓住的、或许还有一线希望的浮木。
探春终究没有冲动地直接派人去镇国公府寻平儿。
她深知,贾府如今如同一个四面漏风的破屋子。
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
稍有不慎,不仅救不了迎春,反而可能打草惊蛇,将事情推向更坏的境地。
甚至可能牵连到镇国公府,那便是恩将仇报了。
她在秋爽斋内来回踱步,心绪如同乱麻。
窗外,几只雀鸟在枝头聒噪,更添烦闷。
她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既能将信息传递出去,又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思虑再三,她坐到书案前,铺开一张薛涛笺,并未直接书写求救之言,而是写了一封措辞极其隐晦、看似寻常问候的信。
信中以近来心中烦闷,想寻些新奇女红花样散心为由,向宝钗请教。
信中大部分内容都是关于针黹、颜色的讨论。
只在末尾,笔锋轻轻一转,似是无意地感叹家事艰难,姊妹们命途多舛,造化弄人。
尤其提及二姐姐迎春,“性情过于温良柔顺,逆来顺受,恐非世途之福,每思及此,五内俱焚”。
字里行间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忧虑、愤懑与深沉的无奈。
写罢,她仔细检查了三遍,确认没有任何明显犯忌讳的言辞。
这才小心吹干墨迹,折叠好,并未装入通常用的信封,而是夹在了一本打算送给薛宝钗的、讲述各地风物传说的闲书里。
然后,她唤来侍书,吩咐道。
“你将这本书,连同我们小厨房新做的那碟藕粉桂花糖糕,一并给宝姑娘送去,就说我新得了本闲书,看着有趣,请她一同赏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