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恢复了往日的沉毅,但语气更加斩钉截铁:“此约乃崇厚擅权妄为,未经朝廷御批,乃一纸空文,于我中国绝无效力!必须推翻!立刻八百里加急上奏朝廷,陈明利害,请旨严惩崇厚,另遣使臣,重开谈判!”
他走到案前,铺开奏折,亲自磨墨,那坚定的目光,仿佛已穿透重重关山,直射紫禁城和遥远的圣彼得堡。“告诉太后和皇上,只要左宗棠一息尚存,断不容俄人窃据我疆土半分!谈判桌上若不能争回国格,老夫的楚军儿郎,不惜以血肉之躯,再与俄虏决一死战!”
崇厚签订辱国条约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沉寂已久的北京城炸响。
先是《京报》上披露了条约的大致内容,随后,细节通过各种渠道流传开来。士林清议首先沸腾。翰林院、都察院的言官们纷纷上疏,痛斥崇厚昏聩误国,签订的条约“误国媚外,丧权辱地”,请求朝廷坚决不予批准,并将崇厚明正典刑。
松筠庵,一批忧心国事的士大夫聚集于此。一位年轻御史慷慨陈词:“伊犁乃西域门户,特克斯河流域更是水草丰美之战略要冲。如此轻弃,无异自毁长城!俄人贪得无厌,今日得逞,明日必窥伺蒙古、东北!此约若成,国将不国!”
茶馆酒肆间,民众议论纷纷。即使是普通百姓,也感到了一种屈辱。“听说咱们的左大帅在新疆打得好好的,眼看就要光复全境了,怎么朝廷派去的人反倒割地赔款了?” “这崇中堂,怕是让洋鬼子给吓破胆了吧!” 一种强烈的爱国情绪和对外交涉失败的愤慨,在社会各阶层中弥漫开来。
这股强大的舆论风暴,强烈冲击着紫禁城的宫墙。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一方面,她深知国库空虚,海防亦需经费(当时日本正在琉球挑起事端),实在不愿与俄国轻启边衅;但另一方面,左宗棠的强硬表态和朝野上下的汹汹舆情,让她无法忽视。若一意孤行批准《崇约》,必将大失人心,甚至动摇统治根基。
养心殿东暖阁内,烛光摇曳。慈禧反复看着左宗棠的奏折和一堆堆弹劾崇厚的本章。左宗棠那句“譬犹投犬以骨,骨尽而噬仍不止”,像根刺一样扎在她心里。她可以不在乎清流的喧哗,但不能不顾及手握西征雄师、功高盖世的左宗棠的态度。
“看来,这条约……是万万不能认了。”慈禧终于对恭亲王奕?等军机大臣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崇厚办事不力,其罪当诛。着即革职拿问,交刑部严议。”
“太后圣明。”恭亲王松了口气,“那这伊犁之事……”
“告诉俄国人,《里瓦几亚条约》系崇厚擅自画押,违训越权,所议条款,事多窒碍难行,朝廷断难允准。”慈禧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另派使臣,重新开议。你们看,派谁去合适?”
经过一番斟酌,时任驻英、法公使的曾纪泽(曾国藩之子)被选中。他通晓外交,熟悉洋务,且为人刚直,被寄予厚望。朝廷同时密谕左宗棠:“西路军事,着左宗棠妥为筹划,以备不虞。”这意味着,清廷在做两手准备:外交谈判与军事威慑。
肃州,左宗棠大营。接到了朝廷将崇厚治罪(初判斩监候)、拒绝批准《崇约》并派曾纪泽使俄重新谈判的谕旨后,左宗棠的脸上并未露出多少喜色。
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俄人绝不会轻易吐出到嘴的肥肉。曾纪泽此行,无异于虎口夺食,谈判必然异常艰难。最终能否成功,不仅要看曾纪泽的外交智慧,更要看新疆前线的军事态势。
“传令各军!”左宗棠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加强操练,整备军械粮草。命张曜、金顺、刘锦棠等部,向伊犁方向梯次推进,构筑防线,严密监视俄军动向。对白彦虎残部的窜扰,坚决打击,不留后患!”
他特意嘱咐负责军需的官员:“加紧从甘肃、河西走廊转运粮饷,务必保证前线将士无后顾之忧。”那口随他南征北战、如今用来安葬袍泽尸骨的“忠骨冢”旁的棺材,依然醒目地摆放在营中,无声地宣示着他这位老将的决心——不成功,便成仁。
左宗棠还亲自提笔,给曾纪泽写了一封长信。信中,他详细分析了新疆的军事地理、俄人的可能伎俩以及谈判中必须坚持的底线(如领土主权不容侵犯、赔款须大幅削减等)。他写道:“劼刚(曾纪泽字)世兄此行,任重道远。弟在西陲,必整军经武,为兄后盾。谈判桌上,兄可据理力争,勿为俄人虚声恫吓所慑。若俄人恃强凌弱,妄动干戈,我西征将士,必效死力,决不让寸土!”
信使带着左宗棠的信函和决心,星夜驰往欧洲。与此同时,新疆前线,清军各部秣马厉兵,营垒相连,旌旗蔽日。操练的号子声、战马的嘶鸣声、兵器的碰撞声,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越过天山,向遥远的圣彼得堡传递着一个明确的信息:中国,并非如沙皇政府最初估计的那般软弱可欺。为了收复失地,这个古老的帝国及其英勇的军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历史的舞台,已经搭好。一场交织着外交博弈与军事对峙的大戏,即将在东西方两个帝国之间展开。而左宗棠,这位年迈的统帅,和他身后那些黝黑坚毅的湘江子弟们,用他们的忠诚与热血,铸就成了曾纪泽在谈判桌上最硬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