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江总督行辕的书房内，炭火哔剥，却驱不散曾国藩心头的寒意。案头摊开的邸报，赫然是“辛酉政变”的最终结果：肃顺菜市口授首，载垣、端华赐自尽，其余顾命大臣或革或流。窗外寒风呼啸，仿佛裹挟着肃顺临刑前那句“大清必亡于妇人之手”的诅咒，穿透厚墙，钻进他的耳膜。
曾国藩枯坐良久，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几个沉重的大字：“此冤狱也，自坏长城矣。”墨迹淋漓，如同他此刻的心境。肃顺跋扈专权，他深恶痛绝，但此人毕竟是大清中枢少有的干才，更关键的是，肃顺是朝中力主重用汉臣、倚重湘军的旗手！如今这颗人头落地，由两位太后和年轻的恭亲王掌舵，朝廷对湘军、对他曾国藩的态度，是否会急转直下？他苦心经营多年，刚刚攻克安庆，眼见平定洪杨有望，难道要因朝堂倾轧而功亏一篑？
忧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他仿佛看到无数道猜忌的目光从京城射来，看到八旗权贵们弹劾他“尾大不掉”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向养心殿。
权柄加身：福兮？祸兮？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来自京城的旨意，并非猜忌的寒冰，而是滚烫的恩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两江总督曾国藩，忠勤体国，克复安庆，厥功甚伟……加太子太保衔，着仍任两江总督，并督办江苏、安徽、江西、浙江四省军务，所有四省巡抚、提督、总兵以下文武各员，均归节制……钦此！”
天使宣旨的声音在厅堂回荡，曾国藩伏地谢恩，心中却如翻江倒海。节制四省！东南半壁江山的军政大权，几乎尽握己手！这是何等的信任？不，这更是何等的重担与风险！朝廷并非不猜忌，而是在这风雨飘摇之际，不得不倚重于他这柄最锋利的汉臣之剑。能量越大，责任越大，一旦四省疆土有失，他曾国藩就是万死莫赎的罪人！
恩赏的余温尚未散去，浙江的告急文书便如雪片般飞来。太平天国侍王李世贤，如同一股狂暴的飓风，席卷浙江！严州、处州、台州、宁波、嘉兴、诸暨、余杭、绍兴…名城重镇接连陷落！浙江巡抚王有龄，这位素来与曾国藩不睦的满员，此刻已被李秀成的大军团团围困在孤城杭州，粮尽援绝，奏折字字泣血，声声呼救。朝廷严旨迭下，命曾国藩速速派兵解杭州之围！
曾国藩拿着催兵的廷寄，眉头紧锁。安庆虽克，湘军亦元气大伤，急需休整补充。九弟曾国荃，正秣马厉兵，一心要沿江东下直捣天京，毕其功于一役，岂肯分兵去救那素无交情、甚至多有掣肘的王有龄？强令国荃去浙，不仅影响根本大计，更恐兄弟离心。
目光扫过地图上狼烟四起的浙江，一个名字跃入曾国藩脑海——左宗棠！这位与他亦友亦“刺”、才华横溢却桀骜不驯的湖南同乡，此刻正率领着新练的“楚军”在江西厉兵秣马。
“季高（左宗棠字）之才，足可独当一面！”曾国藩喃喃自语。更重要的是，左宗棠对浙江，必然有强烈的兴趣！那是一片富庶之地，是施展抱负的绝佳舞台。
他立刻铺纸研墨，给左宗棠写了一封推心置腹的信：
“季高吾兄如晤：顷接廷寄，竟以浙省军务责之于弟，兼办四省，位高权重，如履薄冰，实非愚钝如弟所能胜任。虚望愈隆，颠蹶愈速，思之悚然！弟已决意上疏恳辞浙省之任，并举荐兄台督办浙江全省军务。兄之经纬之才，弟素所深知，正宜驰骋于浙水之滨，涤荡妖氛，岂可久屈于赣北偏隅？望兄早作绸缪，以备大任。”
信使快马加鞭，将书信送往江西广信左宗棠大营。
江西广信，楚军大营。左宗棠接到曾国藩来信，反复细读数遍，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骤然迸发出炽热的光芒！
“督办浙江全省军务！”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杯叮当作响，“涤生（曾国藩字）此举，深得吾心！”
幕僚王德榜在一旁笑道：“大帅，浙江膏腴之地，钱粮丰足，正可大展宏图！再不必仰人鼻息，为粮饷愁白了头！”
左宗棠抚须大笑，豪气干云：“然也！天赐良机！传令各营，即刻整顿军械粮草，准备开拔入浙！”
然而，就在左宗棠摩拳擦掌、准备挥师东进之际，又一封来自安庆的书信，如冷水般浇了下来。曾国藩在信中语气凝重地写道：
“季高兄台鉴：闻兄整军待发，锐气可嘉。然浙事糜烂，杭州已成孤岛，王雪轩（王有龄字）困守危城，生机渺茫。兄若此时骤入浙境，朝廷必以解杭围之责相委。杭城旦夕可破，兄纵有孙吴之能，恐亦难挽狂澜于既倒。若救之不及，则‘坐视’之咎难逃；纵侥幸得入，雪轩仍在，兄之位置，又将何以自处？窃以为，当暂驻赣浙之交，静观其变，待时而动，方为上策。切切！”
左宗棠读罢，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眉头紧锁。他背着手在军帐中踱步，靴子踩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何等聪明，立刻洞悉了曾国藩的深意：王有龄必须死！王有龄不死，他左宗棠就算进了浙江，头上也永远压着一个巡抚，束手束脚。而且，救援王有龄，无论成败，都是个巨大的政治陷阱！
更深一层，左宗棠也深知曾国藩与王有龄的宿怨。多年来，王有龄把持浙江财赋，对曾国藩的湘军粮饷百般克扣刁难，恨得曾国藩牙痒痒。如今借太平军这把“刀”除掉眼中钉，再顺理成章地让自己人左宗棠接管浙江，这既报了私怨，又扩张了湘系势力，更免除了救援失败的责任，实乃一石三鸟的绝妙算计！
“好个曾涤生！好深的心机！”左宗棠低声自语，嘴角却勾起一丝复杂的笑意。他虽不喜这种算计，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当前最符合他自身利益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