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第一次与曾国藩见面,是在咸丰二年(1852年的湖南长沙城。十二月二十一日,正是隆冬时节,城内城外的空气里透着一丝不安的气氛。太平军的兵锋搅动了南方的宁静,省城气氛紧张。
湖南巡抚张亮基的衙署里,人来人往,脚步匆匆。这一天,张亮基早早吩咐下去,有位贵客临门,务必仔细接待。
这位贵客,是刚刚奉旨在湖南老家帮办团练的曾国藩。他此时虽然丁忧在家,为母守制,但身份依然是正二品的礼部侍郎,实实在在的朝廷大员。
傍晚,曾侍郎的轿子稳稳地停在巡抚衙门前,他跨出轿门,整理了一下官服,迈步走进衙门。张亮基闻讯,立刻迎出二门,脸上堆满笑容,拱手行礼:“涤生兄,一路辛苦,快请进。”
曾国藩回礼,声音沉稳:“有劳中丞大人久候。”两人寒暄着步入花厅落座。仆人奉上热茶。张亮基道:“涤生兄此番奉旨兴办团练,实乃桑梓之幸。眼下局势,正需涤生兄这等柱石之臣力挽狂澜啊。”
曾国藩端起茶碗,轻轻吹开浮叶,啜了一口,放下茶碗道:“国藩受命于危难,深感责任重大。然初归桑梓,百事待举,还望中丞大人鼎力支持,共度时艰。”
“那是自然。”张亮基连忙应道,“涤生兄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师爷吩咐道:“去请左季高先生来,就说曾侍郎到了,一同议事。”
不多时,门外脚步声起,一个身影大步走了进来。此人身材不高,但步履生风,穿着寻常的布袍,面容微胖,眼神锐利,透着一股掩不住的锋芒。他便是张亮基倚重的幕僚,左宗棠,字季高。
左宗棠进门,目光扫过张亮基,最后落在曾国藩身上。他没有像寻常幕僚见到大员那般诚惶诚恐地行大礼,只是拱手作揖,声音洪亮:“在下左宗棠,见过曾侍郎,见过中丞大人。”
曾国藩抬眼打量此人。他早闻“湖南有个左宗棠,才气横溢”,但今日初见,对方不过是个举人身份,三次会试落第,并无半点功名在身,仅是巡抚身边的一个幕客。按官场规矩,这等身份,在堂堂侍郎面前,只有垂手肃立、恭敬聆听的份,哪有他说话的资格?然而,眼前这人举止间毫无卑怯,眼神坦荡,甚至带着几分审视。
“季高先生请坐。”曾国藩不动声色地抬手示意。
左宗棠也不多客套,在侧首一张椅子上坐下,腰杆挺得笔直。
张亮基笑着对曾国藩介绍:“涤生兄,这位便是左季高先生,胸有丘壑,腹藏甲兵,于湖南山川地理、民情军务,了如指掌,实乃我之臂膀。”
“久仰季高先生大名。”曾国藩微微颔首。
曾国藩这话倒也不是客套话。
他自考取进士功名,在京城当了十几年京官以来,极少回湖南老家,但家乡发生什么大小事情、出了什么显赫人物,都在他的密切关注之中。他早就听说过左宗棠的大名,知道他先后得到江苏布政使贺长龄、两江总督陶澍、云贵总督林则徐、长沙城南书院院长贺熙龄等高官学者的青睐和欣赏,贺长龄以国士相待,陶澍和他订下了儿女亲家,林则徐为见他一面不惜绕道长沙,贺熙龄执意将女儿许配给左宗棠长子……
能让这些阅人无数的高官学者不约而同地倾倒,左宗棠的才华可想而知。
在短暂的寒暄之后,他们的话题很快转到湖南防务、团练筹措以及如何应对太平军的威胁上。张亮基先说了几句湖南面临的困境和筹办团练的初步想法。曾国藩听着,偶尔插言询问细节。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听的左宗棠突然开口了。他一开口,便如江河奔涌,滔滔不绝。他没有先问候寒暄,没有客套奉承,而是直指核心,从湖南的兵源潜力、钱粮储备、山川险要、交通枢纽,一路讲到太平军的战略意图、可能的进军路线,以及湖南应如何布防、如何练兵、如何筹集粮饷。
他的语速很快,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每一个观点都像钉子一样砸下来,辅以具体的地名、数据、过往的实例。他讲到关键处,手指在茶几上划着地图,仿佛整个湖南的山川城郭都在他胸中。
张亮基听得频频点头,显然对这些内容早已熟悉,但依然听得专注。曾国藩初时还有些惊异于这位幕僚的“僭越”,但很快,他就被左宗棠话语中展现出的非凡见识、缜密逻辑和对时局的深刻洞察力所吸引。
他放下了手中的茶碗,身体微微前倾,凝神静听,目光紧紧追随着左宗棠的手势和话语。
花厅里,原本是朝廷二品大员与一省巡抚的谈话,此刻却仿佛成了左宗棠一人的舞台。曾国藩这位身份尊贵的主客,连同他的主人张亮基,都成了肃然倾听的观众。左宗棠旁若无人地讲着,分析着,建议着,那股自信和才情,仿佛他才是运筹帷幄的主帅。
这场谈话持续了很久。当左宗棠终于告一段落,端起仆人早已添过几次的茶碗喝了一大口时,曾国藩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没有评价左宗棠的言论,而是转向张亮基,由衷地说了一句:“季高先生所言,皆切中肯綮。国藩今日,受益匪浅。”
言语中,曾国藩毫无半点上官的倨傲,反而充满了对左宗棠才学的敬重。
此前,左宗棠也早就听许多朋友夸赞曾国藩学问如何精深、品格如何方正。如今一见之下,名不虚传。二品大员曾国藩没有一点官架子,更是让他暗自佩服。曾国藩言谈中所表现出的担当意识,也让左宗棠刮目相看。毕竟,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官员们以敷衍塞责为能,没有几个像曾国藩这样的实干派。
不过,左宗棠私下认为,曾国藩有点才华,但是不多。在那以后,他与曾国藩交往几十年,言谈举止间,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轻视的意味。这也奠定了日后他们那复杂而深刻关系的基础。
这些,就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