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府贡院那场惊心动魄的殿试预演,如同投入州府文坛这潭深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
萧辰那份字字泣血、直指国朝三弊、提出颠覆性三策的答卷,以及他最后血染考卷、力竭昏迷的惨烈姿态,早已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传遍了州府上下,甚至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悄然流传。
赞誉者有之,惊为天人,称其为“国士之才”;抨击者更甚,斥其“狂悖无礼”、“离经叛道”、“妄议朝政”、“其心可诛”!
尤其是那些被触及根本利益的权贵和清流保守派,更是将萧辰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州学之内,暗流汹涌。
放榜之日,州学门口人头攒动。
巨大的红榜张贴在朱漆照壁之上。
无数士子屏息凝神,目光焦灼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搜寻。
榜首之位,赫然写着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萧辰!
小三元!终成!名动青州!
然而,与预想中的欢呼雀跃不同,红榜之下,却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许多士子看着那个高悬榜首的名字,眼神复杂,有敬畏,有嫉妒,更有深深的忌惮。
尤其是那些出身世家、平日眼高于顶的学子,此刻更是脸色铁青,眼神怨毒。
“哼!侥幸罢了!若非学政大人…哼!”
“哗众取宠!以血污卷,成何体统!”
“三弊三策?狗屁不通!废漕改海?痴人说梦!此等狂徒,竟也配摘小三元?”
“就是!我等寒窗苦读,精研圣贤文章,竟不如一介哗众取宠之徒?天理何在?”
窃窃私语的议论,如同阴冷的毒蛇,在人群中蔓延。
几个明显是世家子弟模样的青年,更是聚在一起,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周围人听见:
“王兄,听说了吗?这萧辰,得了小三元还不满足,竟在萧家堡那等穷乡僻壤,搞什么‘寒门书院’!还放出狂言,要‘开恩科’,广收寒门学子,传授什么…‘格物致用之学’?简直是笑话!”
“开恩科?他也配?一个连州学大门都没进过几天的泥腿子!还格物致用?我看是离经叛道!蛊惑人心!”
“不仅如此!我听闻,他还不知用了什么妖法,弄出一种‘活字印刷’之术!竟妄图大量刊印他那套歪理邪说!如此行径,与聚众传道、图谋不轨何异?我看…该向学政大人,乃至州牧大人,参他一本!告他一个‘聚众谋逆’之罪!”
“聚众谋逆”!
这四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每一个听闻者的心中!
人群瞬间哗然!
看向榜首“萧辰”二字的目光,瞬间充满了惊惧和疏离!
在等级森严、文脉被世家牢牢把持的时代,私自开馆授徒、传授非正统学问,本就是大忌!
再加上“活字印刷”这种足以冲击知识垄断的“妖术”,以及“聚众”的嫌疑…这顶帽子扣下来,足以让任何人万劫不复!
州学深处,一处清幽雅致的书斋。
州学大儒,同时也是此次州试副主考的周老夫子,正端坐案前。
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手中捧着一份抄录的试卷,正是萧辰那份惊世骇俗的策论。
他眉头紧锁,时而凝神细读,时而摇头叹息,时而拍案叫绝,时而又陷入深深的忧虑。
书斋门口,侍立着一位气质温婉娴静、身着月白色襦裙的少女。
她约莫二八年华,眉如远黛,目若秋水,琼鼻樱唇,肌肤胜雪,气质清雅如兰。
正是内阁辅臣墨阁老的掌上明珠,素有“青州第一才女”之称的墨家小姐——墨清漪(墨凤)。
她并未打扰周老夫子,只是静静地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关于萧辰和“寒门书院”的污蔑议论。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寻常闺秀的惊惧或厌恶,反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好奇、探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激赏。
“清漪,进来吧。”
周老夫子放下试卷,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疲惫。
墨清漪莲步轻移,走进书斋,对着周老夫子盈盈一礼:“老师。”
“是为门外那些流言而来?”
周老夫子目光如炬。
墨清漪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如泉:“清漪不解。萧辰此人,其文如刀,剖陈时弊,其策虽奇,却直指要害。格物致用,知行合一,更是暗合先贤‘经世致用’之遗风。如此人物,为何…反被视为洪水猛兽?”
周老夫子长叹一声,眼中充满了复杂:“清漪啊,你天资聪颖,家学渊源,所见所闻皆在云端。
可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如你这般想。他动了太多人的根本!
军屯改制,动了边军将门的奶酪;废漕改海,断了运河沿线无数官吏、漕帮、粮商的财路;裁汰冗吏,考成问责,更是将刀架在了整个官场既得利益者的脖子上!
至于开书院,传格物,行印刷…那更是掘了世家文脉的根基!他们…岂能容他?”
他顿了顿,指着桌上那份抄录的试卷,苦笑道:“此子才华,惊世骇俗!
老夫阅卷无数,亦为之震撼!
然其锋芒太露,不知收敛,恐非…福泽深厚之相啊!
这‘聚众谋逆’的污名…不过是那些人,动手的先兆罢了。”
墨清漪静静地听着,清澈的眸子深处,仿佛有幽潭在微微波动。
她看向窗外州府的方向,那里隐约可见萧家堡所在的远山轮廓。
萧家堡,堡子东头。
一片新平整出来的空地上,几间简陋但还算结实的瓦房已经立起,门口挂着一块新制的木匾,上面用朴拙有力的字体刻着四个大字——“格致书院”。
然而,与书院挂牌时的些许喧嚣相比,此刻的书院内外,却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萧条。
门前空地上,萧辰亲手立下的一块巨大木牌上,写着招生的告示:“格致书院,广纳寒门学子,束修全免,授格物致用之学,通古今之变,成经世之才!”
字字铿锵,却无人问津。
告示牌前,只有几个堡子里的顽童在追逐嬉闹。
偶尔有一两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流民少年,远远地站在路边,好奇又畏惧地张望几眼,随即又怯生生地低下头,匆匆离开。
连续三日,书院门可罗雀,竟无一人前来报名!
书院内,更是空空荡荡。
几间教室,桌椅摆放整齐,却空无一人。
墙壁上挂着萧辰亲自绘制的《大夏疆域简图》、《天体运行图》、《力学初解示意图》…内容新奇,笔触却显稚嫩。
讲台上,放着几本连夜赶工、用简陋的活字印刷术印制出来的粗糙教材——《数学基础》、《格物初探》、《识文断字千字文》。
油墨尚未干透,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张伯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愁眉苦脸:“辰哥儿…这…这没人来啊!外面都在传…说咱们这书院是…是魔窟!学了会掉脑袋!还说…说你要聚众谋反…”
金凤也一脸忧色:“辰哥,州府那边…风声很紧。粮商那边又开始压价了,说咱们的罐头用了‘妖法’保存,吃了不祥…
还有…工房的人放出话来,说咱们私自筑堤用的‘水泥’未经工部许可,乃是‘妖物’,要派人来查封作坊…辰哥,我们…我们是不是…”
萧辰站在空旷的教室里,背对着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衫,身形在空荡的教室里显得有些单薄。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将他沉默的影子拉得很长。
绝境!
真正的绝境!
科举之路看似畅通,实则步步杀机!
书院宏图刚刚展开,便遭污名封杀!
产业根基被多方打压,摇摇欲坠!敌人如同无形的网,从文脉、商路、官场…全方位地绞杀而来!
而他手中…除了那残破的帝经和一群信任他的老弱,还有什么?
“辰哥…”
金凤看着萧辰沉默的背影,声音带着哽咽。
萧辰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淬炼过的寒星,没有丝毫的绝望和退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没人来?”
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那就…我们自己去请!”
“张伯!金凤!带上堡子里所有识字的!
带上这几本《千字文》和《数学基础》!去堡子外面!去流民棚!去田埂地头!告诉那些孩子,那些想识字、想学本事、想改变命运的人!
告诉他们,格致书院,不收钱!只收…向学之心!”
“告诉他们!学问,不只是圣贤文章!能算清田亩粮税,不被奸商盘剥,是学问!
能看懂图纸,造出工具,让田地多产粮食,是学问!
能明辨是非,不被流言蛊惑,更是学问!”
“告诉他们!我萧辰在此立誓!
凡入我格致书院者,必授其安身立命之能!
必开其放眼天下之智!
纵使前路荆棘,刀斧加身…此门,永为寒门开!”
萧辰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点燃了张伯和金凤眼中的火焰!
也点燃了门外偷听的几个顽童和流民少年眼中的微光!
“好!辰哥儿!老头子我豁出去了!这就去!”
张伯猛地磕掉烟灰,站起身。
“辰哥!我也去!”
金凤抹去眼角的泪,眼神坚定。
就在众人准备行动之际。
哒哒哒…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堡子的宁静。
一辆青帷小车,在一名老仆的驾驭下,缓缓停在了格致书院简陋的门前。
车帘掀起。
一只穿着素色软缎绣鞋、纤尘不染的玉足,轻轻踏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随即,一道清雅如兰、身着月白色襦裙的身影,款款下车。
墨清漪。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书院简陋的门楣,扫过空荡的院落,最后落在站在教室门口、浑身尘土、眼神却锐利如刀的萧辰身上。
她的出现,如同淤泥中骤然绽放的玉莲,与这简陋粗粝的环境格格不入。
张伯和金凤都愣住了,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墨清漪并未理会旁人。
她莲步轻移,径直走到萧辰面前,微微颔首,声音清越而平静:“萧公子,冒昧来访。”
萧辰看着眼前这位气质高华、清雅绝伦的少女,眉头微皱。
他认出了这是州学放榜时,站在大儒周夫子身边的那位小姐。
墨家…内阁辅臣之女?
她来做什么?
是代表世家…来看笑话?
还是来施压?
“墨小姐…有何指教?”
萧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警惕。
墨清漪并未回答,她的目光越过萧辰,落在了教室内讲台上那几本散发着新鲜墨香的粗糙教材上。
她缓步走了进去,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拿起一本《数学基础》,翻开。
粗糙的纸张,简陋的活字排版,上面是萧辰以极其简练、近乎直白的语言,阐述的数字概念、加减乘除、几何图形…甚至还有简单的代数符号!
旁边配着直观的图示。
她又拿起《格物初探》,上面用同样简练的语言和图示,阐述着杠杆原理、滑轮省力、浮力现象、光的直线传播…这些在她家族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或许能找到只言片语、但从未被如此系统、直白地归纳总结的知识!
墨清漪的指尖微微颤抖。
她出身书香门第,自幼遍览群书,聪慧绝伦。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两本看似粗陋不堪的教材,蕴含着怎样颠覆性的力量!
它们将那些深藏在故纸堆中、被少数人垄断的“天理”,掰开了、揉碎了,用最浅显的方式,呈现给最底层的普罗大众!
这是…在打破知识的壁垒!
在掘文脉垄断的根基!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倒映着萧辰的身影。
那目光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探究,以及…一种如同朝圣般的灼热!
“敢问萧公子…”
墨清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扬了扬手中的《格物初探》,“这‘杠杆省力’之说…可是源自《墨经》残篇?
公子又是如何…将其推演得如此…清晰透彻?”
萧辰看着墨清漪眼中那纯粹的、对知识的渴求与震撼,心中的警惕稍稍放下。
他沉声道:“格物之理,存乎天地万物之间。
先贤遗慧,如星火散落。
我所做,不过拾遗补阙,以今人之思,重释古人之智,力求…让更多人看得懂,用得上。”
“拾遗补阙…重释古智…让更多人…看得懂…用得上…”
墨清漪轻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在她的心湖上,激起滔天巨浪!
这绝非简单的开馆授徒!
这是…要重定学问之道!
要开启民智!
这是…石破天惊的壮举!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将手中的教材轻轻放回讲台,然后,对着身后那名沉默的老仆微微示意。
老仆躬身,从青帷小车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明黄色锦缎包裹、散发着淡淡檀香气息的紫檀木匣。
墨清漪接过木匣,走到萧辰面前,缓缓打开。
匣中并无金银珠宝,只有几本纸张泛黄、边缘磨损、显然年代极为久远的线装古籍。
书页上,是娟秀古朴的簪花小楷,记录着各种精妙的机关图谱、器械原理、数算推演…甚至还有几幅残缺的星象图和…人体经络气脉的玄奥图示!
其中一本的扉页上,赫然用古篆写着四个字——《天工开物残卷》!
另一本则是——《墨经补遗》!
这…这是墨家压箱底的、甚至被朝廷列为禁忌的私藏典籍!
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此乃家父…早年游历所得,束之高阁,视为禁脔。”
墨清漪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然明珠蒙尘,徒呼奈何!
今日,清漪斗胆,代家父…将此物,赠予格致书院!”
她双手捧着紫檀木匣,郑重地递向萧辰,清澈的眸子直视着他惊愕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格物之道,当开万世文脉!此院…当开!”
万世文脉!
当开!
这八个字,如同洪钟大吕,瞬间在空旷的书院中回荡!
震得张伯和金凤目瞪口呆!
震得门外偷听的顽童和流民少年心神摇曳!
更震得萧辰心中那团几乎被污名和打压扑灭的火焰,轰然冲霄而起!
他看着眼前这位清雅如兰、却在此刻展现出惊世魄力的墨家小姐,看着她手中那承载着墨家数百年智慧结晶的禁书典籍,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的、对知识与真理的虔诚…
萧辰缓缓抬起手,没有去接那贵重的木匣,而是对着墨清漪,深深一揖!
“墨小姐…高义!萧辰…代天下寒门学子…谢过!”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此物…暂存书院!待他日…文脉贯通,泽被苍生…萧辰必亲奉还墨府!”
墨清漪看着萧辰眼中那燃烧的信念和沉重的承诺,清冷的脸上,第一次绽开了一抹极淡、却足以让百花失色的笑容。
她轻轻颔首,将紫檀木匣放在了讲台之上。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泛黄的书页上,也洒在墨清漪月白色的裙裾上,如同为她披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
她转身,目光扫过空荡的教室,扫过墙上那些新奇而充满力量的图示,最终落在那块写着“格致书院”的木匾上。
“书院初立,百废待兴。”
墨清漪的声音恢复了清越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漪不才,略通文墨,粗晓经义。若蒙不弃…愿在书院中,设一蒙学斋,为稚童启蒙,为寒门…开卷。”
轰!
墨清漪此言一出,无异于平地惊雷!
墨阁老的掌上明珠!
青州第一才女!
竟要在这穷乡僻壤、被污为“魔窟”的寒门书院…任教?
这消息若传出去,整个青州文坛,怕是要彻底炸锅!
萧辰看着墨清漪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眸子,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
他知道,这绝非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的抉择!
是志同道合的认同!
是破釜沉舟的并肩!
“求之不得!”
萧辰深吸一口气,对着墨清漪,再次深深一揖,“墨先生…请!”
“墨先生请!”
金凤和张伯也如梦初醒,激动地躬身行礼。
墨清漪坦然受了这一礼,清雅的容颜上无悲无喜,只有一种沉静的使命感。
她走到教室门口,对着门外那些探头探脑、眼中充满好奇与畏惧的流民孩童,展颜一笑,笑容如同春风化雨:
“想识字吗?想学数算吗?想看懂这天地万物运转的道理吗?”
“进来吧。今日…我们便从这‘一、二、三’…开始。”
清脆的声音如同天籁,瞬间击碎了笼罩在书院上空的无形阴霾!
一个流民少年,怯生生地迈出了第一步,走进了那扇象征着知识之光的简陋门扉…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格致书院的第一堂课,就在这空荡的教室里,在墨家小姐清越的启蒙声中,在萧辰、金凤、张伯等人激动而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悄然开始。
堡子外,州府方向。
一骑快马卷起烟尘,直奔萧家堡而来。马上骑士,身着州府衙役服饰,脸色凝重,手中高举着一份盖着鲜红州牧大印的公文!
查封令!
针对“水泥作坊”和“活字印刷”的查封令!
风暴,终于…要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