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县城那场“安粮券”掀起的抢购狂潮尚未完全平息,另一股无形的、更加肃杀凝重的压力,已然如同密布的铅云,沉甸甸地压在了所有江州府应试学子的心头。
府试!
开考在即!
清源县衙门前,巨大的杏黄榜文已然张贴,上面朱砂淋漓地圈定了本次府试的日期与地点:七月初九,江州府贡院!
短短数日,清源县通往江州府的官道上,车马骤然多了起来。
一辆辆或朴素或华贵的马车,载着满腹经纶抑或临时抱佛脚的学子,在仆从书童的簇拥下,怀揣着鲤鱼跃龙门的梦想与忐忑,向着那座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贡院汇聚而去。
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尘土味和一种无声的硝烟气息。
柳溪草堂内,气氛更是凝重到了极点。
柳鸿儒端坐上首,目光缓缓扫过堂下几位即将赴试的弟子,最终停留在萧辰身上。
这位老先生须发皆白,面容沉静,但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与审视。
“府试首场,经义为重。”
柳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经义者,根基也。根基不牢,地动山摇。尔等切记,破题需准,释义需明,引据需精,不可有半分含糊!更不可如某些人…”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萧辰,“根基浮泛,徒有虚言!”
赵师兄等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带着几分自矜与幸灾乐祸瞥了萧辰一眼。
陈文彦坐在角落,看似低头整理笔墨,嘴角却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萧辰被柳老当众敲打“根基不足”之事,早已传遍县学,成了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他们看来,这位“商贾案首”在真正的府试龙门之前,注定要原形毕露。
萧辰垂手肃立,神色平静。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半月是如何在帝经的辅助下,如同榨油般压榨着自己的每一分精力与潜力。
案头那厚厚一摞被翻得卷边、写满蝇头小楷批注的《管子》、《商君书》,那三篇被反复修改、字字推敲、揉烂了又誊抄的策论,还有深夜书房里那盏长明的孤灯,都是他无声的宣言。
疲惫深深刻入眼底,但一股被极致压力淬炼出的锐利锋芒,却在他身上悄然凝聚。
“时辰已到。”
柳鸿儒缓缓起身,“去吧。望尔等…不负十年寒窗苦读!”
带着恩师的嘱托与无形的压力,萧辰与几位师兄一同踏上了前往江州府的旅途。
车马辚辚,窗外景物飞逝。萧辰闭目养神,实则识海之中,帝经的光芒如同永不疲倦的星辰,依旧在缓缓流转,将《周礼》、《孟子》、《禹贡》、《韩非子》等典籍的核心要义与柳老强调的关键点反复梳理、强化。
他的大脑如同一座高速运转的精密熔炉,将那些啃下的艰深经义与“阶梯税率”、“以工代赈”、“官吏考成与民众评议”等现代理念的雏形,强行熔铸、打磨,试图锻造出足以劈开龙门、惊艳四座的锋芒!
江州府,贡院。
七月初九,寅时刚过。
夜色尚未完全褪去,贡院门前巨大的石牌坊下,已是人山人海。
无数身着襕衫的学子提着考篮,在初秋微凉的晨风中排成长龙,等待着决定命运的龙门开启。
灯火通明,映照着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庞,上面写满了紧张、期待、焦虑、麻木…人间百态,尽汇于此。
空气中弥漫着墨汁、汗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
巡考的学官们身着青袍,面容冷峻,目光如同鹰隼般在人群中逡巡,维持着秩序,也无声地施加着威压。
贡院那两扇厚重、漆成深红色的大门,如同巨兽的咽喉,沉默地等待着吞噬这些十年寒窗的心血。
萧辰提着考篮,站在队伍中。
周围是压抑的呼吸声和低低的祈祷。他能感受到几道或明或暗、带着审视与敌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其中一道尤为阴冷,来自不远处的陈文彦。
陈文彦正与几个相熟的学子低声交谈,目光扫过萧辰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幸灾乐祸,仿佛已经预见了这位“根基浮泛”的案首在府试中折戟沉沙的惨状。
“萧兄,别来无恙?”
陈文彦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来,带着虚伪的关切,“听闻柳老对萧兄期望甚高,临行前还特意‘耳提面命’,想必萧兄此次定是胸有成竹了?”
他特意加重了“耳提面命”四字,引得旁边几人低笑出声。
萧辰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淡淡回了一句:“陈兄还是多关心自己吧。”
语气平淡无波,却让陈文彦脸上的假笑一僵。
“肃静!点名入场!”
随着学官一声洪亮的断喝,贡院大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
那幽深的门洞,仿佛通往未知的深渊。
一股混杂着陈旧木料、尘土和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搜检、验明正身、按号入座…繁琐而压抑的程序过后,萧辰终于坐在了自己那狭窄逼仄、仅容一桌一凳的号舍内。
号板冰冷,墙壁斑驳,空气沉闷。
他将笔墨砚台一一摆好,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最后在识海中过了一遍帝经梳理的要点。
“咚——!咚——!咚——!”
三声沉重的云板响彻贡院!
“开题——!”
随着学官一声令下,一张张印着考题的卷纸被迅速分发到每个号舍。
首场,经义!
萧辰展开卷纸,目光如电,瞬间扫过题目。第一题,他瞳孔便是骤然一缩!
“试论《周礼·地官》‘泉府’之职掌及其于平抑市价、通有无、利民生之要义。”
泉府?
《周礼》中极其冷门的、掌管国家收购滞销货物、调控物价、发放贷款的机构?
饶是萧辰有帝经开挂,此刻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题目刁钻到了极点!
寻常学子,能把“泉府”是干什么的说清楚已属不易,更遑论深入论述其“平抑市价、通有无、利民生”的要义?
这简直是给那些只知死记硬背、缺乏通览和实务理解的学子当头一棒!
号舍间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凉气和纸张被无意识抓皱的声音!
绝望的低语如同蚊蚋般嗡嗡响起:
“泉…泉府?这…这考的是什么啊!”
“完了…《周礼》我本就生疏…”
“平抑市价?这…这如何论述?”
陈文彦所在的号舍距离萧辰不远,他拿到题目时,脸上那幸灾乐祸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变得煞白!
他拼命回忆,脑海中关于“泉府”的记忆却模糊得如同隔雾看花!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襕衫!
他下意识地看向萧辰的方向,只见萧辰只是眉头微蹙,便已铺开草稿纸,提笔蘸墨,竟似胸有成竹?
他怎么可能知道?
陈文彦心中狂吼,一股难以言喻的嫉妒和恐慌攫住了他!
萧辰确实没有慌乱!
短暂的震惊后,帝经那浩瀚如烟海的知识库瞬间被激活!
识海中金光一闪,《周礼·地官司徒》中关于“泉府”的原文段落、历代大儒(郑玄、贾公彦)的关键注疏、以及柳老曾旁征博引提及的《管子·轻重》中关于国家调控市场的相关论述,如同被精准检索的档案,瞬间清晰无比地呈现在他“眼前”!
“泉府掌以市之征布…敛市之不售,货之滞于民用者…以贾买之…以待不时而买者…凡赊者,祭祀无过旬日,丧纪无过三月…”
核心职能了然于心!
更重要的是,在帝经的视角下,“泉府”的本质被瞬间洞穿!
这不就是古代版的“国家储备调节机构”+“政策性金融机构”+“物价平准基金”吗?
其核心目的,就是利用国家力量,在物资过剩时收购储存,在短缺时平价抛售或借贷,打击囤积居奇,调节市场供需,稳定物价,保障民生!
思路豁然开朗!
萧辰眼中精光爆射!
他不再纠结于字句的考据,而是直指核心!
提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写下破题之句:
“泉府之设,圣王恤商惠民之深意也!
其职掌所系,非徒敛散之末务,实乃平准万物、通融有无、奠安民生之枢机!”
紧接着,他结合帝经提供的历代注疏精髓,条分缕析泉府“敛滞货”、“平价售”、“行赊贷”三大职能,并着重阐述其如何通过“敛散以时”(在物价低时收购,高时抛售)来平抑市场波动;如何通过“通滞货”(收购滞销品)促进流通;如何通过“济急困”(赊贷)稳定民生。
字字珠玑,引经据典,将冷僻的“泉府”职能,论述得深刻透彻,直指“宏观调控”、“稳定器”的现代核心!
笔走龙蛇,墨落生花!
萧辰沉浸在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中。
号舍的逼仄,时间的流逝,周围压抑的喘息,仿佛都已远去。
唯有笔下流淌的文字,承载着他融合古今的智慧锋芒!
两个时辰的经义考试在高度专注中悄然流逝。
当萧辰将最后一字工整誊抄在正式考卷上,放下笔时,竟有种虚脱般的畅快。
然而,考验远未结束!
“收卷——!发放策论题——!”
新的卷纸再次分发下来。
萧辰展开,目光一凝:
“论边镇粮饷转运之弊及改良策。”
边镇粮饷?
又是实务难题!
且直指大夏朝当前最头痛的北境边防后勤问题!
这道题,不仅考经义,更考实务眼光、战略思维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对于绝大多数困守书斋、从未接触过军国大事的学子而言,这无疑是道送命题!
果然,号舍间再次响起一片压抑的哀叹和绝望的抓挠声。
陈文彦看着题目,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边镇?粮饷?转运?
这些词他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他能想到的,无非是些“加强监管”、“严惩贪墨”之类的陈词滥调!
而萧辰,嘴角却勾起了一丝冰冷的弧度!
这道题,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
帝经瞬间将柳老传授的《管子》精髓、他恶补的《商君书》耕战思想、以及…他亲身参与、亲手推动的清源县粮价风波和“萧记”物流、金家粮行的运作经验,完美地串联在了一起!
边镇粮饷转运之弊?
帝经瞬间罗列:路途遥远,损耗巨大(霉变、虫蛀、鼠耗);层层盘剥,十不存五;信息不通,调度混乱;依赖民夫,效率低下,易误战机;风险集中,一遇劫掠或天灾,全军断粮!
改良策?
萧辰胸中早有丘壑!
他提笔蘸墨,笔锋如刀,在草稿纸上划下铿锵有力的标题:
“破转运沉疴,奠强兵根基——论粮饷转运三策”
正文如滔滔江河,奔涌而出:
“其一,革弊之基,在于‘建仓’!
摒弃千里迢迢、损耗巨大的全程转运旧法!当于边镇要冲、后方枢纽,择地建立军地联合后勤仓!
由朝廷主导,地方协办(引《管子·国蓄》‘积于不涸之仓’为据)。
军粮于产地就近入仓存储,战时由边军就近支取,缩短补给线,减少损耗,提升效率!
此乃‘缩短供应链’之要义!”
“其二,转运之要,在于‘通’与‘保’!
疏通漕运河道,确保命脉畅通(引《禹贡》九州水道图志为据)。
更关键者,引入**民间资本与力量!
效仿清源‘萧记运输’模式,鼓励信誉商行(如平阳金氏)组建专业运输队,承包非核心路线粮饷转运。
同时,仿照前朝‘盐引’之法,试点推行‘漕运保险’!
由朝廷或大商号担保,若粮饷在转运途中因天灾(非人祸)受损,可按契约赔付,分摊风险,提升承运者积极性!
此乃‘风险分散,效率提升’之新途!”
“其三,监管之核,在于‘信’与‘联’!
建立粮饷转运全程信息共享网络(驿站、军塘、商号情报结合),实时掌握粮船位置、仓廪存粮。严惩贪墨,自不待言(引《韩非子·定法》)。
更要设立独立于地方与边军的转运使司,专责协调、监管、审计!
确保每一粒军粮,皆能及时、足额送达边关将士之手!
此乃‘信息透明,权责专一’之保障!”
萧辰的论述,既有深厚的经义根基(引《管子》、《禹贡》、《韩非子》),又有令人耳目一新的实务创见(军地联合仓、引入民间运输、漕运保险、信息网络),更以清源县“萧记”物流和金家粮行的成功案例作为实证支撑!
逻辑严密,环环相扣,既有高屋建瓴的战略眼光,又有切实可行的落地细节!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经世致用的磅礴气魄!
当最后一个饱含力量的句点落下,收卷的云板声也恰好敲响。
“时辰到——!搁笔——!收卷——!”
萧辰缓缓放下笔,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
精神的高度集中与帝经的持续运转带来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但他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
他知道,他倾尽全力,将柳老的锤炼、帝经的底蕴与自己来自异世的智慧,尽数融入了这方寸考卷之中!
考卷被面无表情的衙役收走。
学子们如同虚脱般涌出号舍,有人面色惨白如纸,有人捶胸顿足,有人茫然若失。
陈文彦脚步虚浮地走出来,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当他看到萧辰虽然疲惫却依旧挺拔的身影时,眼中瞬间燃起怨毒与不甘的火焰!
他不信!
他不信这个“商贾之徒”能答出那两道要命的题目!
数日后,江州府贡院深处,灯火通明。
几位身着绯袍、气度威严的阅卷学官正围坐一堂,批阅着堆积如山的考卷。
气氛肃穆而凝重。
“唉,这‘泉府’一题,答得好的凤毛麟角啊。
多是些陈词滥调,连基本职能都说不清。”
“是啊,‘边镇粮饷’更是惨不忍睹!
空谈忠义,毫无实策!
若按这些书生之见去运粮,前线将士怕是要饿着肚子打仗了!”
几位学官摇头叹息,面露失望。
这时,一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的老学官(府学教授,主考官之一)拿起一份考卷,初时只是随意浏览,但很快,他的目光就被牢牢吸住!
捏着胡须的手指停在了半空,眼中先是疑惑,随即转为惊讶,最后化为难以抑制的震撼!
“诸…诸位!快来看此卷!”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几位学官好奇地围拢过来。
目光落在那份考卷上。
经义题部分,关于“泉府”的论述,引经据典,精辟入里,竟将这本冷僻的机构职能,类比为“平准万物、通融有无之枢机”,见解之深刻透彻,远超同侪!
而当他们的目光移到策论部分——“论边镇粮饷转运之弊及改良策”时,整个阅卷房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军地联合后勤仓?缩短补给线?”
“引入民间专业运输?漕运保险?”
“建立信息共享网络?独立转运使司?”
“…以清源萧记物流、金家粮行为例?”
一个个前所未闻、却又直指要害、逻辑自洽、极具操作性的新颖观点,如同惊雷般在他们脑海中炸响!
这哪里是书生的空谈?
这分明是老于实务、胸有丘壑的能吏方略!
其眼界之开阔,思路之缜密,胆魄之雄奇,简直闻所未闻!
“奇才!此乃经世致用之奇才!”
老学官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拍案而起,“此子何人?竟有如此见识!
此等策论,当为魁首之选!”
“清源县…萧辰?”
另一位学官看着卷首的姓名籍贯,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便是那个…被柳鸿儒训斥‘根基不足’的清源小三元案首?”
阅卷房内,几位位高权重的学官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撼与不可思议!
那份墨迹未干的考卷,此刻在他们手中,仿佛重若千钧,散发着灼人的光芒!
经义策论,惊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