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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工阁的静室内,那劫后余生的、令人心悸的寂静尚未完全散去。

玄凤在锦榻上沉沉睡去,气息悠长而平稳,虽然依旧虚弱,但眉宇间那层令人窒息的死灰与痛苦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安宁。

那双曾被厚重灰翳笼罩的眼眸,此刻虽然依旧紧闭,但眼睑下微微的颤动,以及之前那一声清晰无比的“痛”,都如同刺破厚重乌云的阳光,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希望。

青芷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湿巾擦拭着玄凤额角的冷汗,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眼中噙着的泪水终于滚落,砸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那是喜悦的泪水,是压在心头巨石被挪开的释然。

“白姑娘…大恩…”

她哽咽着,望向静立一旁、正仔细将九转金针收入藤匣的白凤,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枭依旧守在门口,身形挺拔如松,但紧绷的肩线已然放松,他看向榻上玄凤的目光,带着一种铁血汉子少有的柔和与庆幸。

药王谷的女弟子们则聚在角落,低声惊叹着,看向白凤的眼神充满了高山仰止般的崇敬,方才那神乎其技、生死一线的针术,彻底颠覆了她们对医术的认知。

萧辰盘坐在榻边,脸色微微发白,额角还残留着细密的汗珠。

全力催动帝经进行那般精微的内视与引导,对他精神的消耗堪称巨大,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缓缓调息,试图平复识海中因过度运转而泛起的波澜。

白凤那句清冷的询问——“萧公子,可通医理?”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头荡起涟漪。

这女子,感知敏锐得可怕。

白凤合上藤匣,清冷的目光落在萧辰略显疲惫的脸上。

她没有追问,只是淡淡道:“神魂之毒,如附骨之疽,非一日可尽除。

今日只是祛除了最凶险的毒根,保住了神智清明。

后续仍需‘涤魂散’温养,辅以安魂针法,徐徐图之,方有望彻底复原。”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此地已无需我。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

她行事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治,不过是拂去袖上的一点微尘。

“白姑娘请留步!”

萧辰强压下疲惫,连忙起身,深深一揖,“救命大恩,萧辰铭记五内!姑娘但有所需,清源县内,萧某定当竭尽全力!”

他心中念头急转,白凤医术通神,若能留下,无论是对玄凤的后续恢复,还是应对未来可能的危机,都是莫大臂助。

“姑娘若不嫌弃,天工阁内尚有空置清幽小院,可供姑娘落脚休憩,药材器物,一应所需,萧某即刻命人备齐!”

白凤清澈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萧辰,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看透他挽留背后的急切与诚意。

几息之后,她微微颔首:“可。需清静,药材按我开的单子备。”

言简意赅,应承了下来。

对她而言,此地药材充足,环境尚可,观察这个能施展奇异“内视”之法的萧辰,或许也有意外收获。

萧辰心中大喜:“枭!立刻带人,将听竹苑收拾出来,一应物品,按白姑娘吩咐,即刻采办,不得有误!”

“是!”

枭肃然领命,看向白凤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重。

安置好白凤,又细细叮嘱了青芷照料玄凤的注意事项,萧辰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天工阁。

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晨曦微露,新的一天开始了。

然而,萧辰的心头却无半分轻松。

“大人!”

早已等候在外的张捕头快步迎上,脸上带着焦急,“柳老那边…遣人来催了!

说您昨日递上去的策论纲要…老先生似乎…不太满意,让您速去草堂见他!而且…”

他压低声音,“府试的日子,县衙已经张榜了!

就在…半月之后!”

“什么?半月?”

萧辰脚步一顿,疲惫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压力冲散!

府试,科举之路上的关键龙门!

过了府试,才算是真正有了功名,迈入士绅门槛!

这不仅关乎他个人的前途,更关乎他能否在清源县乃至江州府真正站稳脚跟,对抗来自靖王府等势力的明枪暗箭!

时间,竟紧迫至此!

而柳老的不满意,更是如同一盆冷水浇下。

昨日在粮价风波与高丽霉米事件的间隙,他几乎是绞尽脑汁,将前世关于漕运改革(打通关节、提升效率)、荒政应对(以工代赈、仓储预备)的一些核心想法,结合清源县实际,草拟了一份纲要呈给柳老,本希望能得到一些指点,为府试策论做准备。

没想到,竟是当头一棒!

“备马!去柳溪草堂!”

萧辰再无半分耽搁,翻身上马,朝着城外疾驰而去。

晨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凝聚的沉重。

玄凤的危机刚有转机,更大的考验已如泰山压顶般降临!

柳溪草堂,依旧青竹掩映,溪水潺潺,一派清幽。

然而今日的草堂内,气氛却显得有些凝滞。

萧辰恭敬地垂手立在柳鸿儒的书案前。

案上,摊开着他昨日呈上的那份策论纲要。

柳老端坐案后,须发皆白,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

但那份无形的压力,却让侍立在旁的几位师兄(包括上次被萧辰驳倒的赵师兄)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神复杂地偷瞄着萧辰,有幸灾乐祸,有同情,更有一种“看你能得先生青睐多久”的审视。

柳鸿儒枯瘦的手指在萧辰的纲要上轻轻点了点,声音平缓,却字字如锤:

“漕运之弊,在于官吏盘剥、河道淤塞、损耗巨大。

你点出‘打通关节’、‘提升效率’,方向尚可,惜乎空泛。

打通何人之关节?

如何打通?

效率如何提升?

是增调纤夫?

改良漕船?

还是另辟蹊径?

语焉不详,如同隔靴搔痒。”

“荒政应对,提及‘以工代赈’,‘仓储预备’,立意可取。

然则,工从何来?

赈济之粮款如何筹措、如何发放方能杜绝贪墨?

仓储设在何处?

如何管理?

如何轮换?

如何确保灾时真能开仓济民?

皆如浮萍无根,经不起推敲。”

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潭,直视萧辰:“萧辰,你心思活络,常有惊人之语,于实务一道亦颇有手腕。

然,此乃科举文章,非市井谋算!

策论一道,首重根基!

根基为何?

经史典籍之精髓,历代治政得失之借鉴!

你之纲要,看似切中时弊,然细究之下,浮于表面,细节粗疏,尤显经义积累之不足!

此乃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若以此应试,纵有几分新意,亦难入考官法眼,更遑论取中高第!”

柳老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刻刀,精准地剖析着萧辰纲要的缺陷。

赵师兄等人闻言,眼中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快意。

萧辰心中凛然,后背竟渗出冷汗。

柳老说得一针见血!

他太过依赖前世的经验和理念,却严重低估了这个时代科举策论对经义功底和细节实操性的严苛要求!

他的想法像空中楼阁,缺乏坚实的经史依据和落地的具体支撑!

“府试在即,时不我待!”

柳鸿儒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欲补根基,唯有下苦功!

今日起,你需精读《管子·轻重》、《管子·国蓄》全篇,《商君书·垦令》、《商君书·算地》选章!

五日之内,需通其义,明其理,能述其要!”

他拿起案头一叠早已备好的纸张,推到萧辰面前,上面是三道墨迹淋漓的题目:

“其一:论清源赋税之弊与均平之策(需引《周礼》、《孟子》为据)。”

“其二:析清源水利之失与兴修之要(需引《禹贡》、《管子·度地》为据)。”

“其三:议胥吏贪墨之害与考成之法(需引《韩非子·定法》、《申鉴·时事》为据)。”

“十日之内,三篇策论,需有纲有目,引经据典,结合本县实情,提出具体可行之策!

若再如这份纲要般粗疏空泛…”

柳老目光如电,“你便不必再来草堂了!”

字字千钧!

如同三道催命符,狠狠砸在萧辰心头!

精读艰深晦涩的《管子》、《商君书》选篇?

五日?

结合经义,写出三篇有深度、有细节、可操作的策论?

十日?

距离府试,满打满算只有不足半月!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精力被压榨到极限的疲惫感尚未散去,新的、更加恐怖的课业大山已经轰然压下!

萧辰感觉自己的神经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这就是科举之路的残酷!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容不得半分懈怠与取巧!

草堂内一片死寂。

几位师兄看向萧辰的目光,已从幸灾乐祸变成了深深的同情甚至…怜悯。

柳老这次,是真的动真格了!

这几乎是把人往死里逼!

“学生…遵命!”

萧辰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题目纸张,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没有辩解,没有讨价还价。

因为他知道,柳老这是在用最严厉的方式,逼他夯实那摇摇欲坠的根基!

这关闯不过去,府试就是镜花水月!

抱着厚厚一摞《管子》、《商君书》的典籍和那三道如同山岳般的策论题,萧辰脚步沉重地走出草堂。

阳光有些刺眼,他却感觉眼前一片昏暗。

时间!

时间!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小小的清源县城。

“听说了吗?萧案首被柳老训斥了!”

“啧啧,呈上去的策论被批得一文不值,说根基太差!”

“柳老直接下了死命令,让他五天啃完《管子》《商君书》,十天写出三篇策论!这不要人命吗?”

“府试就在眼前了!我看悬!到底是商贾出身,底蕴还是浅了些…”

“可不是嘛!柳老的门,哪是那么好进的?这下原形毕露了!”

“哼,让他狂!

以为解决了粮价,又弄出个天工阁就了不起了?

科举才是正途!

这下看他还怎么得意!”

县学里,几个平日里就对萧辰又嫉又恨的学子聚在一起,语气酸溜溜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快意。

陈文彦更是坐在窗边,捧着一卷书,看似专注,嘴角却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萧辰被柳老重责的消息,无疑是他这半个月来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网,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

有来自学业的恐怖重压,有来自时间的无情催逼,更有来自外界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灼灼目光。

萧辰回到萧宅自己的书房,将那沉重的典籍和题目放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疲惫与沉重已被一种近乎狠厉的决绝所取代!

退?

无路可退!

科举功名,是他安身立命、抗衡强权的基石!

是他兑现对女帝承诺、守护身边之人的根本!

他输不起!

“帝经…看你的了!”

萧辰心中低吼,盘膝坐下,排除一切杂念,《混沌帝经》心法全力运转!

识海之中,古朴的经文再次绽放出温润而坚韧的光芒。

他首先拿起那本艰深晦涩的《管子·轻重篇》。

寻常人读此篇,光是理解那些关于货币、物价、国家调控经济的古奥论述,就足以头昏脑胀。

但萧辰不同!

帝经的力量如同最高效的处理器,文字流入眼中,瞬间被拆解、分析、关联!

在帝经的视角下,那些佶屈聱牙的字句不再是障碍,其核心思想——“国家掌握货币与重要物资,调控市场,抑制兼并,富国强兵”——被迅速提炼出来!

甚至帝经还自动关联了《盐铁论》、《平准书》中相关的论述,以及柳老授课时曾点出的几个关键理解角度和可能诘问的方向!

一篇原本需要数日苦读的文章,在帝经的辅助下,其精髓脉络竟以惊人的速度在萧辰脑中变得清晰起来!

但这还不够!

科举策论,不仅要懂,更要能用!

要能结合现实,提出见解!

萧辰的目光落在那三道题目上。

“赋税之弊与均平之策…”

他喃喃自语。清源县的赋税,最大的问题就是田亩不清,豪强隐匿,导致税赋严重不均,贫者愈贫!如何均平?

帝经瞬间调出《周礼》中关于“均土地”、“平赋役”的理想化描述,以及《孟子》的“仁政”、“薄税敛”思想。

但仅此不够!

萧辰脑海中,前世关于“阶梯累进税率”、“合理设置起征点”、“强化征收监管”的理念瞬间闪过!

一个大胆的念头形成:能否将《周礼》的“九赋”框架,融入“量能课税”的现代理念?

提出“按田亩肥瘠、产出多寡划分等级,累进征收;对赤贫小户设立免征额;建立独立于胥吏的核查队伍”的具体策略?

“水利之失与兴修之要…”

清源县临江却常患水旱,皆因水利年久失修,沟渠淤塞!

兴修水利,耗资巨大,民力疲惫…帝经关联《禹贡》九州水道、《管子·度地》的工程组织论述。

萧辰立刻想到“以工代赈”!

将兴修水利与赈济灾荒、流民安置结合!

组织因粮价波动或灾荒失去生计的流民,以官府提供基本口粮和工具的方式,投入水利工程!

既解决了劳力,又安顿了流民,更夯实了农业根基!

这比单纯的征发民夫或空等朝廷拨款,更具可行性!

“胥吏贪墨与考成之法…”

胥吏之害,根深蒂固!

帝经调出《韩非子》的“明法”、“严刑”思想,《申鉴》的“核名实”主张。

仅仅靠严刑峻法和道德说教?

萧辰嘴角露出一丝冷意。

他想到现代公务员的绩效考核与群众监督!

能否设计一套“任务量化、定期考核、绩效与奖惩(俸禄、升迁)挂钩”的考成制度?

同时,引入“民众匿名评议胥吏表现”作为考核的重要参考?

将自上而下的管理与自下而上的监督结合起来?

虽然在这个时代推行必然阻力重重,但这无疑是一个极具冲击力的新颖观点!

思路的火花在帝经的催化下不断迸发!

萧辰立刻铺开纸张,狼毫饱蘸浓墨,开始奋笔疾书!

他将帝经解析出的典籍精髓作为理论基石,将那些融合了现代理念的大胆构想,小心翼翼地包裹在符合时代认知和经义表述的外衣之下,力求既有创新锋芒,又不失稳重根基。

时间在笔尖沙沙的摩擦声中飞速流逝。

窗外的日头从东升到西斜。

萧辰浑然忘我,饿了就随手抓过小厮送来的点心囫囵吞下,渴了就灌一口凉茶。

书案上的稿纸越堆越高。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典籍需要精读理解,策论需要反复推敲打磨,经义基础更需要恶补!

时间依旧紧迫得让人窒息!

第二天,萧辰出现在萧记工坊巡视。

他看似在检查新式纺机的运转,听着管事汇报生产进度,但心神却沉浸在识海之中。

帝经那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正以一种只有他能听到的频率,清晰地诵读着《商君书·算地篇》的经文,并同步解析着其中关于“尽地力”、“算民数”的核心思想,与清源县实际人口田亩数据进行着对比分析…旁人只见萧老板眉头微蹙,似在沉思工坊事务,却不知他脑中正进行着另一场争分夺秒的“战斗”!

深夜,书房灯火长明。

萧辰披着外袍,伏案疾书,时而凝眉苦思,时而在稿纸上勾画涂抹。

桌角堆着高高的参考典籍,砚台里的墨汁结了薄薄一层冰。

枭无声地走进来,换上一杯滚烫的浓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下,眼中带着担忧与敬佩。

他知道,少爷正在经历一场比刀光剑影更凶险、更耗费心神的搏杀。

“阶梯税率…累进征收…免征额…核查独立…”

“以工代赈…流民安置…沟渠清淤…水库选址…”

“任务量化…定期考核…绩效挂钩…民众评议…”

一个个关键词在稿纸上跳跃,在脑海中碰撞、重组。

疲惫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他的意志。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握笔的手腕也开始酸麻。

但府试放榜时名落孙山的景象,靖王府爪牙狰狞的冷笑,玄凤、青芷、紫凤她们可能面临的危机…如同最强烈的警钟,一次次将他从疲惫的深渊边缘拉回!

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剧烈的疼痛带来短暂的清醒。

端起冰冷的浓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滚过喉咙,刺激着麻木的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将全部心神沉入笔下的策论之中。

这不足半月的地狱复习,每一刻都是煎熬,每一步都是攀登!

府试龙门在前,他已无退路,唯有将手中这支笔,磨砺成最锋利的枪锋,刺破这重重迷雾与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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