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乱葬岗的风沙似乎还带着黄金玉的清甜气息,在萧辰的旧儒衫上留下细小的尘埃。
粮商们狂热竞价、萧宏那张因嫉妒怨毒而扭曲的脸,如同定格在荒坡上的闹剧,最终在萧宏野兽般的嘶吼和狼狈离去中草草收场。
几株成熟的“黄金玉”瓜被萧辰以惊人的高价当场售出,沉甸甸的银锭落入金凤颤抖的手中,如同滚烫的希望。
但这希望,仅仅是杯水车薪。玄冰草的三千两,依旧如同悬顶利剑。
萧辰并未被暂时的收获冲昏头脑。
他深知,萧宏的退去只是风暴前的宁静。
三叔公萧厉那条盘踞更深的老毒蛇,绝不会容忍他在眼皮底下翻身!
土地被占,良种封锁,这只是开始。
更大的反扑,必然接踵而至!
果然!
黄金玉的风波尚未平息,一支由七叔公为首、几位族老簇拥、甚至还有两名县衙户房书吏随行的队伍,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秃鹫,再次降临那间承载了太多苦难的破屋。
这一次,他们甚至没有砸门,七叔公那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
“萧辰,开祠堂门!族老议事,清算公产,筹款重修宗祠!凡萧氏族人,按丁口、田亩摊派钱粮!
你名下那半亩沙坡地虽被收回,但你身为萧氏子孙,亦需承担份额!
白银…五十两!三日之内,交至祠堂!逾期不缴,视为忤逆宗族,当众除名!”
轰!
五十两!重修宗祠摊派!
这分明是萧厉一脉最后的绝杀!
趁他重伤未愈、根基未稳,以宗族大义为名,行敲骨吸髓之实!
不仅要榨干他刚刚到手的银钱,更要彻底将他从萧氏族谱上抹去!
断了他的宗族根基,让他成为无根浮萍!其心之毒,令人发指!
破屋内,柳氏刚刚好转的脸色瞬间又变得蜡黄,咳喘不止。
金凤攥着那几锭尚带体温的银子,眼中充满了愤怒和绝望。
五十两!这
是刚刚卖掉黄金玉换来的、准备给青凤买药的救命钱啊!
萧辰靠坐在冰冷的土墙边,肋下的伤口隐隐作痛。
他看着门外那模糊的、象征着宗法权势的人影,眼中没有丝毫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寒潭。
清算公产?重修宗祠?
好!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既然你们要将我逼上绝路,那今日,我便在这萧氏列祖列宗面前,掀开这百年烂账!
撕碎你们最后的遮羞布!
“金凤。”
萧辰的声音嘶哑平静,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取笔墨来。”
萧氏宗祠。
肃穆,阴森,压抑。
巨大的黑漆木门紧闭,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天光。
高悬的“萧氏宗祠”牌匾下,巨大的香案上,粗如儿臂的蜡烛燃烧着,散发出浓烈的蜡油味。
烟雾缭绕中,供奉着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如同无数双冰冷的眼睛,俯视着下方。
香案两侧,坐着十几位须发皆白、神色肃穆或冷漠的族老。
正中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三叔公萧厉!
他穿着簇新的深紫色绸缎袍子,面色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但那双浑浊老眼深处,却闪烁着毒蛇般的阴冷和得意。
七叔公和其他几位族老分坐两侧,如同泥塑木雕。
两名县衙户房书吏坐在下首角落,面无表情地摊开纸笔,准备记录。
祠堂中央,萧辰孤身一人站立。
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肩后和肋下还残留着暗褐色血迹的旧儒衫。
身形在巨大的祠堂和无数牌位的压迫下,显得异常单薄。
他脸色苍白,嘴唇因失血而显得没有一丝血色,但脊梁却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孤傲的青松。
在他身后几步远,金凤和张伯被拦在祠堂大门外,只能透过门缝焦急地张望。
祠堂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味、灰尘味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萧辰身上,带着审视、冷漠、鄙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萧辰,”
三叔公萧厉缓缓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回荡在空旷的祠堂里,“今日召你入祠,非为私怨,实乃族中大事。宗祠年久失修,梁柱朽坏,瓦砾不全,实乃子孙不孝,愧对列祖列宗!
经族老合议,决议重修宗祠!所需钱粮,按丁口、田亩摊派。
你虽田产被收回,但身为萧氏血脉,当尽一份心力。
念你年幼贫弱,特许你只出银五十两,三日为期,缴至祠堂公库。此乃宗族决议,你可有异议?”
他话音落下,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锁定萧辰。
周围的族老们也都屏住了呼吸。
五十两!
对一个刚刚从乱葬岗刨食的寒门子,无异于天文数字!
他们等着看萧辰如何绝望哀求,如何颜面扫地,最终在祖宗牌位前屈辱低头!
祠堂外,金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张伯更是急得满头大汗。
萧辰缓缓抬起头。
他没有看萧厉,也没有看那些族老。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香案上那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最后落在角落那两个摊开纸笔的县衙书吏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重修宗祠,光耀门楣,乃子孙本分。
萧辰,不敢有异议。”
祠堂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
认了?就这么认了?
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
萧厉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更深的冷笑。
终究是怕了!
“不过,”
萧辰话锋一转,如同冰冷的刀锋骤然出鞘!
他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电,直刺萧厉那双浑浊的老眼,“既是清算公产,摊派钱粮,自当账目清明,公私分明!
萧辰斗胆,请七叔公,取出《萧氏宗族公产账册》,当众宣读!
自永和元年起,至永和十五年止,凡族中公田、公铺、祭田产出、历年祭祀开销、赈济支出、修缮款项…桩桩件件,请七叔公念个清楚!
也好让我等后辈子孙,知晓祖宗基业几何,我等所摊钱粮,究竟用在了何处!若有不明不白之处…”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冽,“也好当着祖宗牌位和县衙书吏的面,问个清楚!查个明白!
免得有硕鼠蛀虫,贪墨公产,中饱私囊,反要我等贫弱子孙,替其背负骂名,缴纳赃款!”
轰!!!
如同在滚油中投入了一颗烧红的铁球!
整个祠堂瞬间炸开了锅!
“放肆!”
“大胆萧辰!竟敢污蔑族老!”
“祖宗面前,岂容你信口雌黄!”
几位族老猛地站起身,指着萧辰厉声呵斥,脸色涨得通红!
七叔公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拐杖重重杵地!
萧厉脸上的沉静瞬间消失!
他猛地一拍太师椅扶手,须发皆张,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萧辰!你血口喷人!污蔑宗族!罪该万死!来人!给我将这忤逆不孝之徒拖出去,家法伺候!”
祠堂大门被猛地推开!
几个如狼似虎的萧家健仆手持棍棒,凶神恶煞地扑了进来!
“谁敢?”
萧辰猛地一声断喝!
声音如同惊雷炸响!他虽重伤在身,气势却陡然攀升,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
他目光如刀,死死钉在萧厉脸上,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对方心头:“三叔公!你口口声声宗族大义!为何不敢当众查账?是心虚了吗?
是怕这账册之上,有你萧厉一脉,贪墨公产、鲸吞祭田、虚报开销的铁证吗?”
“你…你…”
萧厉被这当众指控气得浑身剧震,指着萧辰,手指剧烈颤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七叔公!”
萧辰不再看萧厉,猛地转向掌管账册的七叔公,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请账册!当众宣读!
若账目清白,萧辰甘愿受罚!若账目有鬼…”
他目光扫过角落那两个脸色微变的县衙书吏,“自有国法公断!”
七叔公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他看着萧辰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再看着祠堂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和门外无数闻声围拢过来的族人目光…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窒息!
他知道,今日这账册若不拿出来,萧辰绝不会罢休!
而一旦拿出来…
“拿…拿来!”
七叔公如同被抽干了力气,对着身后一个抱着厚厚册子的老仆,艰难地挥了挥手。
一本用蓝布包裹、边缘磨损、散发着陈旧墨迹和灰尘气息的巨大账册,被颤抖着放在了香案上。
祠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连那几个冲进来的健仆都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念!”
萧辰的声音冰冷如铁。
七叔公颤抖着手,翻开那沉重的账册,苍老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开始磕磕绊绊地念诵:
“永和元年…公田上等水浇田一百亩…租银…一百二十两…”
“永和二年…祭田产出…粟米五十石…折银…三十两…”
“永和三年…修缮宗祠东厢…支木料…砖瓦…人工…共计…白银八十两…”
……
账目冗长枯燥,数字繁多。族老们脸色各异,有的闭目养神,有的眼神闪烁。
萧厉脸色铁青,放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暴起。
县衙书吏奋笔疾书,记录着。
萧辰闭着眼,靠在一根冰冷的廊柱上,似乎体力不支。
但眉心深处,那沉寂的《混沌帝经》符文,却如同最精密的超级计算机般高速运转!
强化记忆!强化心算!
前世精通的现代会计学、审计学知识,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涌入脑海!
复式记账原理、收支平衡、折旧年限、物价波动…无数概念和公式在瞬间被激活、应用!
七叔公念出的每一个数字,都如同代码般被他瞬间捕捉、拆解、分析、归类!
在他脑海中,构建起一个庞大而清晰的虚拟账本!
收入、支出、结余…飞速演算!
漏洞、矛盾、不合理之处…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虫,瞬间暴露无遗!
“永和八年…公铺租金…入账…白银一百两…”
七叔公念道。
“不对!”
萧辰猛地睁眼!
声音如同惊雷,瞬间打断了七叔公!
他目光如电,直刺账册,“永和八年,州府米价大涨三成!城东‘德源记’公铺,位置绝佳,面积最大!当年市面同等铺面租金至少一百五十两!账册为何只记一百两?差额五十两,去向何处?”
轰!
如同平地惊雷!
七叔公念诵的声音戛然而止!
脸色瞬间惨白!
祠堂内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萧辰!
他竟然…在听?
“永和十年…购置祭器…支银…两百两…”
七叔公声音颤抖地继续。
“两百两?”
萧辰嗤笑一声,声音冰冷如刀,“据《青州府志·器物篇》载,永和十年,同等规格的青铜祭器,州府‘万宝楼’售价不过一百二十两!
且账册所记祭器样式,与祠堂现存祭器明显不符!现存祭器乃前朝旧物,根本无需购置!此二百两,从何支出?又流向了何处?”
“你…你胡说!”
一位支持萧厉的族老猛地站起,指着萧辰呵斥。
“胡说?”
萧辰目光如炬,扫过那族老,语速陡然加快,如同连珠炮般轰击而出!
“永和十一年,公田遭灾,账册记‘赈济族人,支粟米百石’,然当年族中并无大灾记录!百石粟米,足够百人食数月,赈济了谁?可有名单?”
“永和十三年,修缮族学,支木料银一百五十两!然州府木行当年松木均价每方二两!一百五十两可购七十五方!族学不过三间瓦房,何需如此巨木?”
“永和十四年,祭祖大典,开销白银三百两!然当年参与族人不过百余,按市价,三牲祭品、香烛纸马、酒席宴饮,满打满算不过一百五十两!余银何在?”
“还有!三叔公萧厉,于永和十年起,代管城南‘丰裕号’粮行旁、原属公产的三间临街旺铺!账册记载,此铺年租仅八十两!
然据州府牙行记录,同等旺铺年租至少两百两!十年间,差价一千二百两!这笔巨款,又进了谁的腰包?”
轰!轰!轰!
萧辰的话,如同一道道炸裂的惊雷,裹挟着精确的数字和无可辩驳的物价证据,狠狠劈在祠堂上空!
每一条指控,都精准地撕开了账册上精心粉饰的伪装,露出里面触目惊心的贪腐黑洞!
七叔公早已面无人色,捧着账册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一个字也念不出来!
支持萧厉的族老们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变得一片死灰!
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头滚落!
角落里的县衙书吏,早已停下了笔,目瞪口呆地看着萧辰,如同看着一个妖孽!
祠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萧辰那嘶哑却如同惊雷般的声音在回荡!还有无数族人倒吸冷气的声音!
萧厉坐在太师椅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剧烈地抽搐着,从铁青变成紫黑,最后变成一种近乎死灰的惨白!
他死死抓着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发出咯咯的响声!
他精心掩盖了数十年的疮疤,竟被这个他视为蝼蚁的寒门少年,当着祖宗牌位和县衙书吏的面,血淋淋地撕开!
巨大的恐惧和羞辱如同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心脏!
“污蔑!都是污蔑!”
萧厉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
他再也无法保持镇定,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眼中爆射出疯狂的光芒!
他劈手夺过七叔公手中那本厚厚的账册!
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香案上熊熊燃烧的巨大蜡烛!
“烧了它!这孽障妖言惑众!账册是假的!烧了!”
轰!
燃烧的蜡烛被砸倒!
滚烫的蜡油和跳跃的火焰瞬间点燃了那本陈旧的、记录着无数肮脏秘密的账册!
火苗腾起!迅速蔓延!浓烟滚滚!
“不!”
七叔公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喊!
“快救火!”
祠堂内一片混乱!
族老们惊慌失措!
然而,火势蔓延极快!
厚厚的账册迅速被火焰吞噬!
就在这混乱的瞬间!
萧辰动了!
他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不顾肋下伤口崩裂的剧痛,猛地扑向那燃烧的账册!
目标并非整本,而是火焰即将吞噬的最后几页!
那几页,正是记录着城南三间旺铺租金差额的关键证据!
嗤啦!
染血的手掌不顾灼痛,狠狠撕下了那几页燃烧边缘的账页!
滚烫的纸灰烫得他掌心一片焦黑!
但他死死攥住!
“拦住他!”
萧厉目眦欲裂,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几个健仆如梦初醒,挥舞着棍棒扑向萧辰!
萧辰就地一个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几道棍风!
他背靠着冰冷的廊柱,手中紧紧攥着那几页残破焦黑的账页,将其死死按在怀中!
他抬起头,嘴角因剧痛和刚才的扑抢渗出一缕鲜血,但眼神却如同燃烧的寒冰,死死钉在状若疯魔的萧厉脸上!
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力量,响彻混乱的祠堂:
“三叔公!账册可焚!铁证难消!这焦纸之上,你萧厉一脉,十年贪墨公产一千二百两白银的墨迹犹在!
县衙书吏笔录的指控犹在!门外数百族人亲耳所闻犹在!你…还想抵赖吗?”
轰!!!
萧辰的话,如同最后的审判,狠狠砸下!
那几页在他怀中冒着青烟、边缘焦黑的账页,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所有人心头!
萧厉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身体猛地一晃,指着萧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脸色由死灰瞬间变成一种诡异的酱紫,猛地喷出一口黑血!
噗——!
血雾喷溅在香案和燃烧的灰烬上!
萧厉肥胖的身体如同烂泥般,从太师椅上滑落,重重瘫倒在地!
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只有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着!
祠堂内,一片死寂!
只有火焰吞噬纸张的噼啪声和萧厉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
所有的混乱,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指责,都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七叔公瘫软在地,老泪纵横。
族老们面如死灰,抖如筛糠。
县衙书吏看着怀中笔录上那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指控和萧辰手中那几页焦黑的铁证,脸色凝重无比。
祠堂外,围观的族人们鸦雀无声,看向那个背靠廊柱、嘴角染血、手中紧握焦黑账页的少年,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撼、敬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萧辰缓缓站直身体,无视肋下伤口崩裂渗出的温热,无视掌心灼伤的剧痛。
他目光扫过地上抽搐的萧厉,扫过噤若寒蝉的族老,最后落在香案上那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上。
他抬起手,用染血的指尖,轻轻拂去嘴角的血迹。
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宣告胜利的沉重。
百年贪墨,吃绝户的毒计,终在这染血的祠堂中,彻底崩掉了满口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