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林那场染血的豪赌,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噩梦,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与铜臭的余味。
萧辰是被金凤半背半拖着回到破屋的,肋下和肩后的伤口彻底崩裂,鲜血浸透了半边衣襟,意识在剧痛与失血的眩晕中沉浮。
黑玉令牌被金凤用布条死死缠在萧辰冰凉的手腕上,那非金非木的冰冷触感,是唯一的真实。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地狱边缘的挣扎。
白凤留下的最后一点草药被耗尽,金凤典当了仅剩的一支银簪,换来几副寻常的止血消炎药。
效果微乎其微。
高热如同跗骨之蛆,反复侵袭,将萧辰拖入灼烧与冰寒交替的炼狱。
混沌气息在重伤和意志的反复压榨下,如同脱缰的野马,在经脉中左冲右突,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母亲柳氏的咳喘愈发微弱,青凤体内的寒毒失去了灵药压制,皮肤下的青灰色如同蔓延的苔藓,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
破屋里的绝望,浓得化不开。
当萧辰终于能勉强支撑着坐起身,不再被高热日夜纠缠时,距离墨阁诗会仅剩半日!
镜中映出的,依旧是一张枯槁如鬼的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唯有那双眼睛,在深不见底的疲惫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案首的名头,并未带来半文铜钱,反而像一块招祸的招牌。母亲的药,青凤的命,都悬于一线!
他需要钱!
需要大量的钱!
而墨阁诗会,是州府文坛盛事,若能崭露头角,哪怕只是得几句大儒赞许,其名望也足以让醉仙居的生意起死回生,或能引来资助!
“公子…算了吧…”
金凤看着萧辰这副风一吹就倒的模样,声音哽咽,“墨阁诗会…那都是州府顶尖的才子…您这样子…”
“扶我…更衣。”
萧辰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挣扎着下床,身体晃了晃,被金凤死死扶住。
那件洗得发白、肩后和肋下还残留着暗褐色血迹的旧儒衫,被金凤含着泪为他穿上。
“令牌…”
萧辰低头,看着手腕上缠着布条的黑玉令,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和隐隐传来的奇异波动。
昨夜,在他意识模糊、混沌气息肆虐最烈时,这令牌似乎散发出一股微弱却清凉的能量,短暂地平复了气息的躁动。
此物,绝不简单!但眼下,它只是块冰冷的牌子。
墨阁,位于青州城中心,毗邻州学。
并非一座楼阁,而是一片占地极广、白墙黛瓦、飞檐斗拱的园林式建筑群。
清幽雅致,古木参天,假山流水,回廊曲折,处处透着百年书香门第的厚重底蕴。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松柏的清冽气息,与快活林的乌烟瘴气判若云泥。
当萧辰的身影出现在墨阁正门“文渊阁”前时,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今日受邀前来的,皆是州府名儒、饱学之士、以及文名卓着的青年才俊。
他们或峨冠博带,或锦衣华服,气度从容,谈笑风生。
萧辰的出现,如同污浊的泥点溅落在洁白的宣纸上。
“那是…萧辰?”
“嘶…他怎么这副模样?比上次在州学还惨…”
“听说在赌坊跟黑虎帮拼命,差点死了…”
“一身血腥气,也敢来玷污墨阁圣地?真是不知死活!”
“嘘…小声点,李茂公子和墨家旁支的几位才子可等着他呢…”
窃窃私语如同阴冷的毒蛇,在清雅的氛围中游走。
一道道或惊愕、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萧辰身上。
他身形单薄,旧儒衫上暗褐的血迹在阳光下格外刺眼,脸色苍白如纸,脚步虚浮,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与周围衣冠楚楚、神采飞扬的才子名流相比,他更像一个误入仙境的乞丐。
“哟!这不是咱们青州的‘小三元’萧案首吗?”
一个带着浓浓嘲讽的声音响起。只见李茂在一群衣着华贵、气质倨傲的年轻士子簇拥下,排开众人,走到萧辰面前。
他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眼神却如同淬毒的刀子,“萧案首真是雅兴不浅啊!重伤未愈,就拖着病体来参加墨阁诗会?这份向学之心,实在令人感动!只是…”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萧辰染血的衣襟,“这墨阁清雅之地,最忌污秽血气,萧案首这身…恐怕不太妥当吧?”
李茂身边,一个穿着月白锦袍、手持折扇、面容俊朗却带着刻薄之气的青年上前一步,他是墨阁旁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墨云轩。
他折扇轻摇,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茂兄此言差矣。萧案首能在县试考场洞察秋毫,破获凶案,想必才情卓绝,不拘小节。今日诗会,正可让我等见识见识萧案首的‘真才实学’!只是…”
他话锋一转,折扇指向旁边一座凉亭,“方才阁主取出家藏孤本《漱玉残卷》,内有一首前朝无名氏的残诗,意境高妙,却缺失后四句,令人扼腕。阁中几位宿老苦思良久,亦未能补全。不知萧案首,可有妙笔,能续此绝响?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他话音一落,凉亭方向立刻传来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抚须叹息之声,显然对那残诗束手无策。
周围所有才子名士的目光,瞬间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锁在萧辰身上!
补残诗?
还是墨阁宿老都束手无策的孤本残篇?
这分明是挖好了坑,等着他跳!
要让他在这文华荟萃之地,当着所有名流的面,彻底暴露“才疏学浅”的底细!
将他案首的名声彻底踩进泥里!
一旦他续不上或续得狗屁不通,之前所有的光环都将成为天大的笑话!
醉仙居最后的希望也将破灭!
重伤濒死!
强敌环伺!
题目刁钻冷僻!
墨阁权威审视!
全场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压力,要将他碾碎!
萧辰站在原地,肋下的伤口隐隐作痛,失血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
他看着李茂和墨云轩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恶意,看着凉亭中那几位墨阁宿老审视的目光,看着周围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等着看笑话的脸孔…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极致的压力如同潮水般涌来!
“哦?残诗?”
萧辰的声音嘶哑低沉,却异常清晰地响起,他目光平静地迎向墨云轩,“取来一观。”
墨云轩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更浓的讥诮,示意旁边一个书童。
书童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铺着明黄锦缎,锦缎上放着一页泛黄发脆、墨迹古朴的残破书页。
萧辰上前一步。
书页上的字迹是古朴的隶书:
“孤鸿掠寒潭,霜月坠千山。
空谷闻折竹,……”
后面四句,被人为撕去,只留下参差的毛边。
寒意!孤寂!空灵!
一股苍茫孤绝的意境扑面而来!
这绝非寻常诗句!
墨阁宿老都束手无策,果然有其道理!
“如何?萧案首?”
墨云轩折扇轻摇,语气充满了戏谑,“此等意境,非大才情、大胸襟不能续。萧案首若觉为难,直言便是,我辈读书人,当有自知之明。”
周围响起一阵压抑的嗤笑声。
所有人都认定,萧辰完了。
这残诗意境太高,别说他一个重伤的寒门子,就是在场宿老,也未必能续得圆融。
萧辰没有理会周围的嘲笑。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页残破的书页上。
眉心深处,那沉寂黯淡的《混沌帝经》符文,仿佛感受到了主人面临的巨大文压和那诗句中蕴含的苍茫意境,骤然自行运转起来!
一股温热的气流涌入脑海,并非强化感知,而是如同开启了尘封的宝库!
无数前世阅览过的、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华夏诗词瑰宝,如同星河般奔涌流淌!
从李白的孤绝、王维的空灵,到苏轼的旷达、辛弃疾的沉郁…无数意境相通的诗句片段在脑海中飞速碰撞、组合、推演!
同时,帝经符文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波动,仿佛与那残破书页上古老墨迹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共鸣!
那苍茫孤绝的意境,如同实质般被符文捕捉、解析、融入!
刹那间!萧辰眼中精光爆射!
那深不见底的疲惫被一种洞穿千古的清明取代!
他猛地抬头,无视墨云轩和李茂惊愕的目光,无视宿老们审视的眼神,更无视肋下伤口的剧痛,朗声开口!
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磅礴气韵,每一个字都如同玉磬敲击,清晰地震荡在墨阁清幽的园林中:
“孤鸿掠寒潭,霜月坠千山。
空谷闻折竹,疑是故人还。
雪深埋旧径,风急叩柴关。
浊酒温残夜,独对一灯燃!”
轰!!!
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文渊阁前!
整个墨阁园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对的死寂!
所有的窃窃私语、讥讽嘲笑,瞬间被扼杀!
墨云轩脸上的讥诮彻底凝固、碎裂!
他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浑然不觉!
李茂张大了嘴,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脸上血色尽褪!
凉亭中的墨阁宿老们,猛地站起身,老眼圆睁,胡须剧烈颤抖,死死盯着萧辰,如同看着一个从古卷中走出的幽灵!
周围所有的才子名士,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当场,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和难以置信!
疑是故人还…雪深埋旧径…风急叩柴关…浊酒温残夜…独对一灯燃!
这续上的四句!
将前四句的孤寂清冷,瞬间推向了更深的苍茫与沉郁!
由景入情,由实入虚!
“疑是故人还”的恍惚惊喜,到“雪深埋旧径”的绝望阻隔,“风急叩柴关”的徒劳期盼,最终归于“浊酒温残夜,独对一灯燃”的无限寂寥与深沉思念!
意境层层递进,情感沉郁顿挫,语言洗练精准,格律严丝合缝!
非但没有破坏原诗的意境,反而将其推向了更加深邃辽远的境界!
这哪里是续诗?这分明是神迹!是足以传世的绝响!
死寂持续了足足十息!
“好!好诗!绝妙好诗!”
凉亭中,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老泪纵横,声音颤抖着高呼,“由孤鸿寒潭起兴,至独对孤灯收束!由景入情,由实入虚!孤绝苍茫,情深意切!浑然天成!浑然天成啊!此诗当入《漱玉集》正卷!传之后世!”
轰!
如同引燃了火药桶!
整个墨阁瞬间沸腾了!
“天啊!神乎其技!”
“此等续笔,非诗仙转世不可为!”
“孤鸿…霜月…折竹…故人…雪径…柴关…残夜孤灯…妙!太妙了!字字珠玑!”
“传世!此乃传世之作!”
惊叹声、赞美声、难以置信的呼喊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园林!
所有看向萧辰的目光,瞬间从鄙夷、嘲讽变成了极致的震撼、狂热和敬畏!
墨云轩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摇晃,看向萧辰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挫败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他精心准备的杀局,竟成了对方登临绝顶的踏脚石!
这打击,比任何刀剑都更致命!
李茂更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看着被狂热人群隐隐围住的萧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和这个寒门少年之间的差距,是何等的天堑!
就在这时。
一个清冷悦耳,如同珠落玉盘的声音,在沸腾的声浪中清晰地响起:
“萧公子,此诗…可有名目?”
声音来自凉亭一侧的回廊。
只见一位少女,身着素雅的月白色襦裙,外罩一件淡青色的薄纱半臂,身姿窈窕,气质清冷如月下幽兰。
她梳着简单的垂鬟分肖髻,仅簪一支素银梅花簪,几缕青丝垂落光洁的额角。
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净,如同山涧清泉,却又深邃得仿佛蕴藏着万卷书海,此刻正静静地凝视着萧辰,带着一丝探究和难以掩饰的震撼。
她手中,正捧着一卷古籍,指尖莹白如玉。
正是墨阁阁主之女,青州才女之首——墨凤!
萧辰循声望去,撞入那双清澈深邃的眼眸。
肋下的剧痛和巨大的精神消耗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依旧强撑着,目光落在墨凤手中那卷古籍上,又扫过手腕布条下那冰凉的黑玉令,令牌上那奇异的紫荆花纹似乎微微发烫。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回应:
“此诗…便叫《寒夜客至》吧。风雪夜归人,孤灯待故友。只可惜…”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手腕,带着一丝深沉的疲惫和苍茫,“雪深埋旧径,风急叩柴关。故人…终是未至。”
话音落下,他身体猛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软软地向后倒去!
“公子!”
金凤的惊呼响起。
人群一阵骚动。
墨凤看着那个倒下的、染血的、却刚刚吟诵出惊世诗篇的少年,秀眉微蹙,清澈的眼眸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波澜。
她捧着古籍的指尖微微收紧,目光下意识地掠过萧辰倒下的手腕,那里,布条的缝隙间,似乎露出了一角漆黑冰冷的令牌轮廓,上面…隐约是紫荆花的纹路?
紫荆花…
墨凤的瞳孔,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缩。
她上前一步,对着手忙脚乱扶住萧辰的金凤,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扶他,去‘听雪轩’。墨阁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