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进展,似乎顺利得有些过了头。
这桩泼天大的军粮案,其来龙去脉,总算是被他撕开了一道口子,窥见了些许脉络。
只是,接下来,便再也行不通那些“江湖”上的法子了。
毕竟,那稻丰米行的掌柜吴乾明,已然不是一尾能用几千两银子就钓上岸的池中鱼。
他是一座关隘。
想要撬开他的嘴,想要拿下他这个人,就必须用上官府的雷霆手段,或是……更阴狠的手段。
小乙负手立于窗前,心思百转千回,正绞尽脑汁思索着下一步的棋该如何落子。
屋外,响起了钱双沉稳的脚步声,以及一声恭敬的通报。
“少主,有凉州来人求见。”
凉州。
小乙的眼瞳骤然一缩。
他缓缓转过身,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快请。”
房内的钱公明与周裕和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凝重。
二人极有眼色地站起身,冲着小乙一拱手,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外,顺手带上了房门。
门被推开,一个身形普通的男人走了进来,气息沉稳,面容模糊,是那种扔进人堆里便再也找不出来的样貌。
他对着小乙躬身一拜,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参见赵大人。”
小乙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请起吧。”
他的目光如鹰隼,落在那人身上,仿佛要将他看穿。
“可是阁主有什么事吩咐?”
那人垂首而立,声音平直,不带一丝波澜。
“阁主大人让小人给您带一句话。”
小乙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快说。”
“阁主大人说,如若查明真相,就请大人即刻回凉州,不可轻举妄动。”
那人一字一顿,将话清晰地送入小乙的耳中。
小乙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就这一句?”
“嗯,就这一句。”
那人再次躬身。
“话已带到,小人告退。”
说罢,他便如来时一般,悄然退出了房间,身形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屋子里,只剩下小乙一人。
他静静地站着,对着桌上那盏跳动的烛火,出了神。
良久,他发出一声极轻的自语。
“看来叔叔他,早就料定我能查清此案的真相。”
“可是,却又不让我再继续深究下去。”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窗台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如同敲在他自己的心上。
“这么说来,这件事情背后牵扯到的势力,已经大到了连叔叔都觉得棘手,大到了……我根本不可触及的地步了么。”
小乙低声呢喃着,眼神晦暗不明。
他原以为自己钓上的是一条江河大鱼,却不曾想,鱼线的另一头,竟可能是一头深海巨鲸。
而他自己,不过是立于一叶扁舟之上。
叔叔的这句话,不是建议。
是警告。
是让他,立刻收杆,返航。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带着几分雀跃的敲门声。
咚咚咚。
“小乙哥。”
是燕妮那丫头清脆的声音,如同一缕春风,吹散了满室的阴霾。
“吃饭啦!”
小乙深吸一口气,将满腹的惊涛骇浪尽数压下,脸上重新挂上了温和的笑意。
他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
“来了。”
……
饭桌之上,气氛热烈。
钱公明取出了珍藏多年的陈酿,酒香四溢。
几人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小乙也笑着向众人宣布,秣陵城的事情已经办妥,他们即将启程返回。
众人闻言,纷纷开始讨论着,需要采买一些什么江南特产带回去。
婉儿和燕妮两个姑娘家,更是叽叽喳喳,笑语盈盈。
一时间,方才那份来自凉州的凝重与压抑,似乎被这饭桌上的烟火气冲淡了不少。
然而,这片刻的安宁,终究是镜花水月。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无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是催命的鼓点。
紧接着,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中年男子,身形一闪,出现在了门外。
他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汗味。
钱双也跟着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跑了进来,神色慌张。
“周掌柜。”
钱双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直地看向周裕和,眼中满是焦急。
周裕和心中咯噔一下,随即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他慌忙起身,对着小乙和众人仓促地行了一礼,便快步离开了房间。
起先,小乙还以为是瑞禾堂的生意出了什么岔子。
可不过是片刻功夫,周裕和便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房中,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少主,不好了。”
小乙放下酒杯,眼神一凛。
“怎么了?周兄,慢慢说。”
周裕和喘着粗气,语速极快。
“想是那吴冲得了咱们的银子,便得意忘形,跑到外面花天酒地,许是酒后失言,泄露了机要。”
“据我派去盯梢的探子回报,方才吴冲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一伙人的截杀!”
“幸亏我多留了个心眼,派去的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暗中帮了他一把,这才让他从鬼门关前,勉强捡回了一条性命!”
小乙的眼中,寒光一闪。
他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这些人,果然是心狠手辣到了极点,一旦发现鱼饵有了脱钩的迹象,便要立刻毁掉。
杀人灭口,斩草除根,没有半分犹豫。
他的声音瞬间变得冰冷而果决,对着周裕和下令道:
“周兄,速让你的人带年虎过去,务必要把人活着给带回来!”
周裕和重重点头。
“是!”
小乙又转向身旁那个山一样沉默的汉子。
“虎哥,接下来就全靠你了,此人性命,关系重大,一定要救下。”
年虎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那笑容里,带着一股嗜血的悍勇。
“放心吧,有俺在,阎王爷也别想从俺手里抢人。”
燕妮在一旁关切地叮嘱道。
“虎哥,你自己多加小心,千万保重!”
年虎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蒲扇般的大手随意一摆,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周裕和将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又匆匆回到了屋中。
他刚要坐下,小乙却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
“哎呀!”
他脸上闪过一丝懊恼。
“只想着吴冲了,那李贺,势必也会在今晚遭难!”
对方既然动手,就绝不会只清理一个。
小乙立刻看向另一位老者。
“老黄,看来要辛苦您老人家亲自跑一趟了。”
周裕和立刻接话。
“少主,我亲自带黄老过去,李贺那边的人手,我更熟悉!”
于是,一顿本该是轻松惬意的告别宴,转眼间便人去楼空。
桌上的饭菜尚温,酒还未尽,却只剩下了小乙、钱公明,以及婉儿和燕妮四人。
燕妮被这突如其来的连番变故,弄得彻底呆住了。
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双大眼睛里写满了茫然与不安。
等人都走远了,她才终于忍不住,像一只受惊的小麻雀,打开了话匣子。
“小乙哥,究竟怎么了啊?”
“虎哥他们怎么都走了?”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们……”
她的话还没问完,身旁的婉儿便在桌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
同时,婉儿对着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认真。
燕妮的话头,一下子被打断了。
婉儿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燕妮,小乙哥他们办的,都是朝廷的要事,我们女孩子家,少打听。”
“可是,我……”
燕妮撅着嘴,脸上满是委屈的神情。
小乙温和地笑了笑,替她解围。
“好了好了,妹子,你就别问了。”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些小麻烦。”
“不过,这些事,确实不该你们过问。”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叹了口气。
“看来,明日我们是走不成了。”
“可能还要在这秣陵城,多待上几日了。”
说罢,他转头望向钱公明,神情重新变得严肃起来。
“对了,钱兄。”
“不知在这秣陵城中,可还有什么足够隐秘的处所,好让我将那两个救回来的人藏匿起来?”
钱公明闻言,略一思索,随即眼睛一亮。
“倒是有一处。”
“就在这秣陵城内,有一座酒庄,是我多年前闲来无事购置下的一处产业。”
他似乎怕小乙误会,连忙解释道。
“哦,小乙兄弟莫怪,这酒庄之事,周老弟也知道,只不过这庄买卖并不怎么挣钱,我当时也只是想寻个地方,存一些自己爱喝的陈年老酒罢了。”
“因此,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
小乙并未多问其他。
“这酒庄在何处?”
“就在城北一处偏僻的巷子里。”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正经酒庄,就只是一片有些废弃的院落。”
“明面上,院里院外摆的都是些空酒坛子,外人都以为那里只是个存放酒水的大仓房。”
“只不过,在那院落的地下,我命人挖了一处极深的暗窖。”
钱公明说到此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这个暗窖,入口极为隐秘,若非我亲自指点,寻常人就算把院子翻个底朝天,也根本难以发现。”
“那地窖极大,足以容纳上百坛老酒。”
“我们今日所喝的这坛好酒,就藏于那里。”
“别说藏两个人,哪怕是藏下几十号人,也绰绰有余。”
小乙听罢,眼中精光一闪。
这可真是个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啊。
“那便烦劳钱兄立刻安排一下。”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让钱双去通知他们,将救下的人,直接带去那里,暂时藏匿起来。”
“切记,不到万不得已的必要时刻,绝不要让人发现瑞禾堂参与了此事。”
钱公明重重地点了点头,神情肃穆。
“好,小乙兄弟放心,我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