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昌走后,营帐内的风,似乎都带上了一股肃杀的寒意。
小乙坐在床榻上,许久,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了魂的泥塑。
大将军离去时那番话,如同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胸口的箭伤,早已被军中医官细细包扎,此刻正传来阵阵闷痛。
可这点皮肉之苦,又如何比得上脑海中的惊涛骇浪。
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娄先生,当真算到了这一步?
可是现在,娄先生不在,只能靠自己。
冷静。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对自己说。
越是狂风骤雨,心湖越要静如平镜。
心若乱了,便真的一切都完了。
他强迫自己,将徐德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都在脑海中重新过了一遍。
又将先前经历的事情,如走马灯般,一幕幕回放。
大将军要一个内奸。
一个藏在神武营这台巨大战争机器里的,一颗致命的钉子。
若说泄密之人,出自姜岩将军那支偷袭的队伍,这无疑是最大,也最直接的可能。
毕竟,他们是亲历者,是伏击圈中的猎物。
活着回来的人,便都有嫌疑。
可是,姜岩所部五千兵马,折损近半,依旧有两三千之众。
两三千个在沙场上滚过刀口,见过血色的汉子。
要在这些人的脸上,在这些人的眼睛里,找出一个藏着鬼胎的叛徒。
这与在大海里捞一根绣花针,又有何异?
更何况……
小乙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并不像大将军那般笃定,问题一定出在姜岩的麾下。
帅帐议事,何等机密。
那日徐德昌下达军令时,帐内除了领命的姜岩,还有另外四名参将。
偷袭西越主营这等核心任务,虽由姜岩执行。
可其余四名参将,亦知晓大军的整体动向与部署。
诚然,参将之下,各部兵卒只知晓自己的方寸任务,难窥全貌。
但这并不能洗脱旁人的嫌疑。
知道全局的,从来不止姜岩一部。
思绪如一团乱麻,越想,头便越痛。
小乙伸出尚能活动的手,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闭上眼,想让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哪怕只是片刻的安宁。
然而,心头压着巨石,又如何能安睡。
那双清澈的眸子,在黑暗中猛地睁开。
等,是等不来结果的。
靠自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咬着牙,忍着伤口撕裂般的疼痛,挣扎着从床榻上撑起了身子。
每动一下,额头上便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披上一件外衣,缓缓踱步,走出了营帐。
帐外的夜,冷得像铁。
巡营的兵卒手持火把,脚步声在寂静的营地里,显得格外清晰。
远处,伤兵营里,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压抑的呻吟。
血腥味混杂着草药味,成了这军营夜晚独有的气息。
小乙没有目的,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双脚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引领着他穿过一排排整齐的营帐。
不知不觉间,他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将军营帐。
是姜岩的营帐。
帐内的人,显然也和他一样,彻夜难眠。
小乙驻足片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这才沉声开口。
“姜将军,歇下了吗?”
帐内传来一声带着疲惫的叹息,随即是一个沙哑的嗓音。
“还没,进来吧。”
小乙掀帘而入。
只见姜岩一身便服,坐在案后,面前摊着一张军用地图,可他的眼神,却空洞地落在跳动的烛火上。
这位在战场上悍不畏死的将军,此刻脸上写满了憔悴与颓唐,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你怎么来了?伤势要紧,该好生歇着。”
姜岩看见他,有些意外。
“唉,睡不着。”
小乙摇了摇头,在案前寻了个位置坐下。
“听说,方才大将军去看你了?”
姜岩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看似随意地问道。
“嗯。”
小乙点了点头。
“他……没说什么吧?”
姜岩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小乙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将军是想问,大将军有没有怀疑我,对么?”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姜岩心中那层薄薄的伪装。
他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如同被烈火灼烧。
这位七尺高的汉子,竟有些手足无措。
“小乙,你的救命之恩,我姜岩永世不忘!”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小乙,郑重地抱拳。
“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可是,我向大将军禀明情况,只是就事论事,绝无半点要陷害你的意思!”
“姜将军,言重了!”
小乙也站了起来,伸手虚扶。
“我并非此意。”
“大将军与我说了,你在他面前,曾力保我小乙,绝非卖国求荣之辈。”
“这份情,小乙记下了。”
听到这话,姜岩的神色才稍稍缓和,重新坐了下来,只是眉宇间的愁云,却愈发浓重。
“只是……”
小乙话锋一转。
“大将军要我,将那只藏在暗处的老鼠,给挖出来。”
“可我如今,两眼一抹黑,连那老鼠的尾巴在哪,都瞧不见。”
“不知将军,可有什么良策?”
姜岩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浓重的苦涩与自责,他狠狠一拳砸在桌案上。
“唉!若那奸细当真出自我麾下,我姜岩,还有何面目去见那两千多名埋骨沙场的兄弟!”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
“将军……”
小乙刚想出言安慰。
姜岩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他盯着小乙,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欣赏,也有一丝作为前辈武人的审视。
“小乙,我虚长你几岁,若不嫌弃,以后私下无人之时,你我兄弟相称,如何?”
“你便叫我一声姜兄。”
这番话,倒是让小乙有些始料未及。
他看着姜岩那双真诚的眼睛,心中微微一暖。
在这座冰冷的军营里,在这场猜忌与杀机的旋涡中,这样一份突如其来的信任,弥足珍贵。
他没有推辞,而是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
“姜兄!”
一声“姜兄”,让姜岩脸上的阴霾散去了几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兄弟!”
“姜兄,你可曾问过当日留守营地的兵卒,大军出征之后,营中可有何异常?”
既然结为兄弟,小乙便不再客套,直入正题。
“问过了。”
姜岩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留守的,巡营的,还有其他几个斥候队的队正,我都一一盘问过了。”
“当晚,军营戒备森严,并未发现有任何人擅自离营的迹象。”
“那在交战之中,可有人行迹诡异,未按军令行事?”
小乙追问。
“也查过了。”
姜岩的回答,充满了无奈。
“据几个斥候队正回忆,当晚偷袭敌营,我部所有将士皆是奋勇向前,并无一人畏战或是故意拖延。”
“那照姜兄所言,咱们这边,竟是找不出一个有嫌疑的人?”
小乙的眉头,再次紧锁。
“这便是我犯愁的地方。”
姜岩揉着额角,苦恼道。
“线索,到了这里,就全断了。我正愁得睡不着,你就来了。”
营帐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烛火轻轻地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良久,小乙的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姜兄。”
“小乙觉得,那通敌之人,或许……并非咱们军中的兄弟。”
姜岩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愕。
“哦?”
“姜兄莫忘,当日帅帐议事,除了你,还有其余四名参将。”
“他们,同样知晓偷袭主营的全盘计划。”
“谁也不敢保证,风,就一定是从我们这边漏出去的。”
“可是……”
姜岩皱眉道,“大将军治军严明,那几位参将,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人,怎会……”
“人心隔肚皮。”
小乙轻轻吐出五个字。
“越是不可能的人,有时候,嫌疑反而越大。”
“只是,若想知道真相,单凭你我二人在这营帐里枯坐冥想,无异于缘木求鱼。”
“我们,找不到答案。”
姜岩的眼神黯淡下去。
“那依兄弟之见……”
“与其我们去找答案……”
小乙的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不如,让答案,自己来找我们。”
他凑到姜岩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将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缓缓道出。
夜风吹拂着帐帘,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随着小乙的低语,姜岩脸上的表情,在摇曳的烛光下,变幻不定。
从最初的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犹豫,最后,他那双黯淡许久的眸子里,仿佛死灰复燃。
那潭死水之中,陡然生出一抹凛冽的寒光。
就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猛虎,终于亮出了它最锋利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