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的沙漏,终究有流尽的时候。
漏尽的,又何止是沙。
是她眼中的光,是他胸中的暖。
婉儿死死攥着他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苍白。
那点滚烫的体温,仿佛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小乙望着她,将她眼底那一汪即将决堤的湖水,悉数收进自己心里。
“婉儿,信我。”
他的声音很轻,却比身后的万丈山河还要沉。
“我会一根头发不少地回来见你。”
“此次从军,不是少年意气,更不是匹夫之勇。”
“我心里有数。”
婉儿的泪,终是没忍住,沿着脸颊淌下,砸在他粗糙的手背上,滚烫。
“小乙哥,我相信你,可那沙场之上,刀枪无眼……”
她的话,被哽咽堵住了喉咙。
小乙抬起另一只手,用拇指轻轻揩去她眼角的泪。
动作笨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刀枪无眼,我长了眼啊。”
“它朝我来,我便懂得躲。”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冰原上乍开的一朵小花。
“实在躲不过,我还会跑。”
“放心。”
这两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
婉儿被他这故作轻松的赖皮模样逗得一怔,随即“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那笑,带着泪,像极了雨后初晴的虹。
“小乙哥,这可是你说的。”
她吸了吸鼻子,绯红的脸上,神情却无比郑重。
“要囫囵个儿地,回来见我。”
“嗯。”
他重重点头,像是在神佛前许下最虔诚的诺言。
松开她的手,转身,再未回头。
他怕一回头,那刚刚在心底筑起的堤坝,便会轰然崩塌。
门外,风声凛冽,如刀割面。
方才屋内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吹得烟消云散。
小乙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灌满了属于边关的,冷硬而肃杀的味道。
那味道里,有铁锈,有尘土,有烈酒,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这是他即将踏入的世界。
他迈开步子,朝着军营的方向走去。
一步,一步,踩得极稳。
心头的儿女情长被他死死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要将这天捅个窟窿的狠劲。
回到大营。
营帐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老长,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
他刚要挑帘而入,身后,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毫无征兆地抓住了他的后衣领。
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那只手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马粪和劣酒混合的怪味。
小乙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
他转过身,果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
老黄。
“好你个臭小子,滚到爷爷眼皮子底下来了,也不知道过来拜个山头?”
老黄瞪着一双牛眼,骂骂咧咧。
“老黄,这可真是冤枉。”
小乙一脸无奈。
“我来回找了你三趟,营里的兄弟都说你替大将军出远差去了,鬼影子都见不着一个。”
“老子昨儿个不就回来了!”
老黄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
“你回来也没派人知会我一声啊!”
小乙梗着脖子回嘴。
老黄哼了一声,松开了手,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眼神里带着审视。
“少废话,谁让你来的。”
这不是问句,是质问。
“我自己要来。”
小乙答得干脆。
老黄的视线,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直抵心底。
“就为了那个小丫头?”
“嗯。”
这一次,小乙没有半分闪躲,眼神坦然地迎了上去。
老黄沉默了片刻,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听说,你还硬闯了三关?”
“侥幸。”
“看来,‘他’没白教你这些日子。”
老黄嘴里的那个“他”字,咬得极重。
小乙的心,微微一颤。
“他……近来可好?”
“好得很。”
小乙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
“每日里不是抱着酒坛子,就是躺在院里晒日头,醉生梦死,好不快活。”
老黄垂下眼帘,没有接话。
“你跟我来。”
老黄丢下四个字,扭头便走,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子在风里荡起一个萧索的弧度。
小乙默不作声,乖乖跟在他身后。
老黄住的地方,在马厩旁,一顶又低又矮的破旧帐篷,看着倒像是堆放马料的。
周遭安静得出奇,只有战马偶尔打响鼻的声音。
到了帐篷外,老黄却停下了脚步,没让他进去。
“在这儿等着。”
他像一头老熊,一头拱进了昏暗的帐篷里。
片刻之后,又钻了出来。
他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条软鞭,通体玄黑,收在手里不过一握,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阴冷。
“‘他’教你的,都是些大开大合的刚猛路数,是沙场上冲锋陷阵的功夫。”
老黄的嗓音,像一块被砂纸打磨过的石头,粗粝而低沉。
“你看好了。”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抖。
那节玄铁软鞭,便如一条蛰伏的黑蛇,骤然苏醒。
“嗡——”
空气中响起一声尖锐的撕裂声。
鞭影在暮色中化作一道道肉眼难辨的黑线,时而如灵蛇出洞,刁钻狠辣,时而如狂蟒翻身,势大力沉。
那鞭子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明明是至柔之物,却舞出了一股千军万辟的苍劲力道。
一套鞭法演示完毕,老黄手腕再一收,那条咆哮的黑龙便瞬间变回了温顺的细蛇,静静缠绕在他的手臂上。
小乙看得目瞪口呆,心神俱震。
老黄看也没看他,随手将那九节鞭扔了过来。
“拿着。”
小乙下意识地接住,入手一片冰凉,分量极沉。
“送我了?”
“上了阵,把它缠在腰上。”
老黄淡淡道。
“这玩意儿,在乱军里,比刀好使。”
“真到了要命的关头,就算你不会使,闭着眼睛抡圆了转圈,也能多给你挣来一口喘息的工夫。”
一件上好的神兵利器,从他嘴里说出来,竟好似街头混混打架时胡乱挥舞的棍棒一般。
小乙心里却清楚得很。
这,是老黄压箱底的保命家伙。
“那你……”
“我一个喂马的老东西,大将军早就不让我这把老骨头上阵了,留着也是生锈。”
老黄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哦,对了。”
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你再等等。”
说罢,又一次扭头,拱进了那顶破帐篷。
这一次出来,他手里多了一柄连鞘的短刀。
刀鞘是鹿皮所制,古朴无华,却在刀柄处露出一抹慑人的寒光。
“这玩意儿,早些年跟西越人干仗,从一个什么鸟将军的身上顺手摸来的。”
他将短刀抛给小乙。
“贴身肉搏的时候,长枪大刀都施展不开,这东西,才最是要命。”
“你也一并拿着,都带上。”
小乙一手握着沉重的九节鞭,一手握着冰冷的短刀,只觉得这两样东西,比千斤巨石还要重。
重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老黄,谢了。”
他低声说道,声音有些沙哑。
老黄瞥了他一眼,哼道。
“老子是拦不住你去送死,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别死得太快,丢了‘他’的脸。”
小乙抬起头,迎着老黄那双看似浑浊实则锐利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等着我回来。”
“请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