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瑶将《识字概要》工工整整地抄写了四份。除了给江歌的那一份,她还特意为清珞、明轩和李小花各自准备了一份。
书上凝聚了她两个月来学的全部内容,还密密麻麻地加上了自己的心得批注,重点处还细心地用朱笔标出。
在启蒙堂的这段时日,她亲眼目睹了太多因为“不识字”而生的困境。
有的师兄师姐面对玄奥的功法口诀,只能焦急地四处求人解读,所得释义难免偏差;有的甚至因误解一字,险些行气出错,伤了经脉。
她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即便在这仙缘缥缈的宗门之内,能够安心读书、明字知理,对于许多底层弟子而言,也是一种奢望。
她得让清珞、明轩、小花和江歌她们也能识字明理。不求多有文采,至少要能看懂《凌霄引气诀》,不至于耽误修行。
知识不应是少数人的特权,而应是照亮更多人前行的灯盏。
没多久,陈先生就注意到了林清瑶的异样。每逢课后,她总不着急离开,而是独自留在座位上埋头苦写,神情专注,周遭一切都无暇顾及。
这日,弟子们散去已久,陈先生折返时,见讲堂角落竟还亮着一盏孤灯。走近一看,果然是林清瑶正伏案疾书,连他站在身后都未曾察觉。
陈先生好奇地望向她笔下的书稿,封面上《识字概要下册》清秀工整。他原本只当是在用功整理笔记,便随手拿起一旁已完成的翻阅了下。不料这一看,竟让他越看越是心惊——
册子中的内容,不仅字迹娟秀,更难得的是对字理的剖析。将许多看似复杂的字形字义拆解得清晰透彻,脉络分明,其见解之精准、阐述之浅白,远超寻常启蒙弟子的水平,甚至透出一种独特的悟性。
陈先生沉默地放下书稿,心中波澜起伏。他未曾想到,这个已错过最佳启蒙年龄,平常最为用功的弟子,竟还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默默做着这般扎实的学问。
“林清瑶。”
他温和开口,见少女受惊般抬起头,才继续说道。
“随我到书房来一趟。”
书房内,当陈先生得知林清瑶编写这本《识字概要》的上下两册,竟是希望能帮助那些像她过去一样、因不识字而步履维艰的同伴时,他抚着长须的手微微一顿,沉默良久,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心胸与见识。”
陈先生起身,走到那排古旧的书柜前,略一寻索,从深处取出一本纸张已然微黄、却保存得极为完好的旧籍。
封面上,以清瘦峻拔的笔锋写着《灵植辅修录》五字。他转身,郑重地将书递到林清瑶手中。
“这是我早年钻研灵植之道时的一些心得杂录,于我已是无用,于你,或正堪一用。你如今识字已够,可静心研读,或许对你引气入体大有助益。”
林清瑶心中又惊又喜,连忙躬身,双手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典籍,郑重道: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一定用心研读,不负所期!”
陈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另外,清瑶,你的作为启发了我一个想法。”
他顿了顿,神色转为肃然。
“宗门每年从凡间带来的新弟子中,确实有不少如你当初一般,因不识字而步履维艰。也并非人人都有机缘踏入这启蒙堂。”
“我看你这《识字概要》编排的极佳,条理清晰,即便无人讲授,也可自学入门。”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清瑶:
“你若愿意,可将此书再认真抄录一份予我。我愿为你添注详解,然后一同呈报掌门,申请将其刻印成册,专供不识字的新弟子使用。”
“此事若能成,于宗门而言,乃是一桩大功德。依宗门规定,凡弟子所着书籍经掌门批准入藏书阁者,可获三百到一千贡献点不等。老夫愿替你尽力争取一番。”
林清瑶彻底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先生……您是说,我写的这本小册子,真的能印成书、发给新弟子看?”
陈先生见她眼中既有惶恐又闪着微光,不由抚须轻笑。
“事在人为。让老夫去为你争上一争。”
对“着书立说”这么隆重的事,林清瑶其实不太明白,但她听懂了两件事:这能帮到像她当初一样不识字的人,还能换宗门贡献点。
林清瑶心中一阵欢喜,差点就要脱口答应。话到嘴边却想起得保持“低调”,连忙抿住嘴,小声试探着问:
“先生……我能不能用个化名?真名的话太惹眼了……”
陈先生见她这般谨慎,不由轻笑一声。
“挺好,懂得藏拙,知晓化名,你这孩子确实通透。可想好叫什么了?”
林清瑶原本是打算起个“逍遥剑客”、“凌霄第一人”这类响亮的名号,既威风又霸气。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
“逍遥剑客”听着虽洒脱,却容易叫人误会是个四处留情、不负责任的浪荡子;而“凌霄第一人”这名头更是招摇,只怕会引来无数剑痴上门挑战,到时候她一个都打不过,那不成了凌霄宗最大的笑话。
正思索间,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在课堂上听到的一首诗:
“野径松风伴客行,
逍然不问利和名。
一襟明月随身去,
漫逐流云过万峰。”
诗中那洒脱自在的意境让她心头一动,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先生,您看‘风逍客’这个名字可好?”
陈先生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声音温和地问她:
“名号易取,道心难求。孩子,你可知何为‘道’?又或者说,你究竟想成为怎样的修行之人?”
这一问,如星火落进心底,彻底点燃了林清瑶眼中的光。她不由自主挺直了背脊,话语脱口而出:
“我想像风一样自由!御剑穿云,踏遍山河,无拘无束——天地再大,也拦不住我想去的地方!”
她话音清亮,掷地有声。
闻言,陈先生身形微微一滞,那只抚须的手悬在半空,竟忘了落下。
“好家伙,一个刚炼气一层的新弟子,志向这么远大?”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般意气风发,在宗门大比上傲视群伦,被誉为百年奇才。可那一次秘境之行,不仅折损了同门,更让他道基受损,从此修为停滞不前。
归来后,他从万众瞩目的天才,变成了连自己都逃避的懦夫。最终,他选择藏身在这启蒙堂,日复一日地教导新弟子,用平庸琐碎来麻痹自己。
可此刻,听着少女清越的声音,看着她无所畏惧的眼神,陈先生只觉得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竟猛地跳动了一下,他仿佛找回了自己曾经丢失的东西。
那份对天地广阔的炽热向往。
失败了,又算什么?
道基受损,又如何?
难道就因为一次挫折,便要画地为牢,辜负这漫长的一生吗?
这个念头如惊雷般炸响。下一刻,他缓缓闭上双眼,周身那丝常年萦绕的颓唐之气竟如烟尘般消散,气息渐归沉静圆融。
他仿佛化作了一棵古松,扎根于山崖,任云卷云舒,我自岿然不动——
竟是进入了一种玄妙难得的悟道之境。
林清瑶先是一怔,随即心头一跳:
先生这是……顿悟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这才多久?自己一个刚入门的小炼气,居然能接连撞见两位修士陷入传闻中“可遇不可求”的顿悟之境。
虽说她看不透其中玄妙,但也明白:悟道之机千载难逢,稍微受到惊扰就有可能前功尽弃。
她立刻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退至门边。
抬头望了望天色,暮色已悄然四合。清瑶当下便做了决定:
今晚就守在这儿,哪儿也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