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大捷的余波，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不断扩大，冲刷着大明王朝早已千疮百孔的堤岸。当王小伟率领着得胜之师，押解着数以万计的俘虏，携带着缴获的如山军资，浩浩荡荡班师回京时，整个北直隶都为之震动。
沿途州县，百姓箪食壶浆，夹道相迎。 “王太师万岁！”的欢呼声，此起彼伏，甚至压过了对皇帝的颂圣之辞。王小伟骑在乌骓马上，看着那一张张洋溢着激动与感激的脸庞，看着道路两旁跪倒的民众，心中却没有多少胜利者的得意，反而愈发沉重。
这些欢呼，这些期望，是动力，也是枷锁。他走的越高，背负的就越多，脚下看似坚实的道路，也可能瞬间化为万丈深渊。周遇吉的死，如同一根尖锐的刺，时刻提醒着他这条路的残酷与代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枚染血的铭牌，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清醒。
大军行至京郊，早已得到消息的朝廷，派出了以首辅周延儒为首的庞大迎驾队伍，仪式极其隆重。旌旗仪仗，遮天蔽日，鼓乐喧天，极尽铺张。表面文章做得十足，给足了他这位“再造功臣”面子。
周延儒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亲自为王小伟牵马坠蹬（被王小伟婉拒），言辞恳切，歌功颂德，仿佛之前那些暗中的掣肘与阴谋都从未发生过。他身后那些官员，也无不笑脸相迎，眼神中却藏着难以掩饰的敬畏、嫉妒，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王小伟平静地应对着，不卑不亢。他知道，这盛大的欢迎仪式背后，是皇帝和整个文官集团复杂难言的心绪。他功高震主，已是不争的事实。崇祯皇帝没有亲自出迎，本身就是一个微妙的信号。
进入北京城，那股凯旋的热烈气氛达到了顶点。街道两旁人山人海，欢呼声震耳欲聋，鲜花和彩绸如同雨点般抛向军队。王小伟的名字，响彻了帝都的天空。
然而，当他回到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太师府时，感受到的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氛围。
府门前，沈玉茹领着全府仆役，静静地等候着。她没有像外面百姓那样激动欢呼，只是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袄裙，外面罩着玄色的斗篷，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风雨中悄然绽放的空谷幽兰。当她看到王小伟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疲惫的身影时，清澈的眼眸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但那泪光很快便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与牵挂。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王小伟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周围喧嚣的人群和盛大的仪式，仿佛都在这一刻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她那双盛满了柔情与担忧的眼睛。
“我回来了。”他轻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是长时间指挥作战和一路风尘的结果，也透露出内心的疲惫。
“回来就好。”沈玉茹的声音微微颤抖，她上前一步，仔细地替他拂去肩甲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柔而自然，仿佛这只是无数次寻常归家中的一次。但只有他们彼此知道，这次归来的背后，是怎样的腥风血雨和生死考验。
没有过多的言语，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凉而柔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王小伟反手紧紧握住，感受着那细微的颤抖和坚定的支撑。在这一刻，他紧绷了数月的神经，才真正有了一丝松懈。这里，才是他能够卸下所有盔甲和伪装，短暂休憩的港湾。
是夜，太师府内举行了盛大的家宴，既是庆功，也是为王小伟接风洗尘。徐锐等核心将领均在座，气氛热烈。但王小伟能感觉到，沈玉茹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果然，待到宴席散去，只剩下他们二人时，沈玉茹才屏退左右，带着他来到书房。
“夫君，”她拿出厚厚一叠密报和文书，神色凝重，“你不在的这些时日，京城……并不平静。”
她详细禀报了皇帝试图安插钦差、周延儒一党明捧暗损、襄城伯李国桢异常调兵等事，以及她是如何应对处理的。
“……虽然暂时压了下去，但陛下那边，猜忌之心恐怕更深了。”沈玉茹担忧地看着王小伟，“你此次立下如此不世之功，我担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王小伟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沈玉茹所说的，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拿起一份关于崇祯近期频繁秘密召见几位老牌勋贵和部分御前太监的密报，眼神渐冷。
“陛下这是……在准备后手啊。”他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弧度，“他怕了。”
不是怕李自成，而是怕他王承渊。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有对崇祯昏聩多疑的鄙夷，有对自身处境的凛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他从未想过要取朱家而代之，至少现在没有。他的目标，是扫清寰宇，再造一个朗朗乾坤，至于最后由谁来做那个位置，他其实并不十分在意。但显然，崇祯和他的那些臣子们，并不这么想。他们习惯了权力的倾轧，习惯了用最阴暗的心思去揣测他人。
“玉茹，辛苦你了。”王小伟握住她的手，语气中带着感激和歉意。他知道，在他于前线浴血奋战之时，她在后方承受的压力，丝毫不比他小。她不仅要稳定大局，保障后勤，还要应对这些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体内却蕴藏着惊人的智慧和韧性。
“有你在，我才能安心在前方作战。”
沈玉茹感受到他话语中的情意和依赖，脸颊微红，轻轻摇了摇头：“夫妻一体，何谈辛苦。我只是担心……”
“不用担心。”王小伟打断她，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他们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怎么做。真定大捷，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整顿吏治，清丈田亩，推广新政，编练新军……还有太多事情要做。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浪费在无休止的内耗上。”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更远处那片代表着紫禁城的、漆黑一片的轮廓。
“如果陛下和那些人，非要逼我做出选择……”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为了这天下苍生，为了无数追随我们的将士和百姓，为了周兄他们的血不白流……我不介意，让这大明的天，变一变。”
沈玉茹心中一震，看着夫君那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寂的背影，知道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这条路，一旦踏上，就无法回头。要么君临天下，要么……万劫不复。
她走上前，从身后轻轻环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坚实的背脊上，感受着那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力量。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无论前路如何，玉茹永远在你身边。”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窗外，寒星点点。京城繁华的表象之下，暗流汹涌。凯旋的荣耀背后，是更加严峻的挑战和抉择。王小伟知道，他与旧王朝的最后摊牌，或许，已经不远了。
（第十一卷第二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