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端木珩的书房内烛火摇曳。
赵睿躬身立在案前,声音压得极低:“将军,南阳密报,阮云归已动身前往洛阳。”
窗前的身影微微一顿。端木珩望着窗外渐沉的夜色,在心底轻叹:“该来的,终究避不开。”
“此事暂且不要让夫人知晓。”
“属下明白。”赵睿会意,悄然退下。
书房重归寂静,端木珩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阮云归那个名字,像一根刺,精准扎进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他深知阮云归此番前来洛阳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为故友奔走,更可能是一场足以颠覆当下朝堂格局的风暴前奏。
他踱回书案前,案上堆着几卷尚未批阅的军务文书,可此刻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些上面。他蘸了蘸墨,笔尖悬在纸面上许久,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阮云归与上官徽的过往,那些他未曾参与却隐隐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过往,此刻如同乱麻一般缠绕在他心头。
郑士元既敢动向子平,必已备好后续杀招。阮云归此来,无异于自投罗网。而若是上官徽知晓……
想到妻子,他眼神泛起一抹柔光,除夕以来,两人之间那份日渐亲厚的温暖,是他多年沙场征战中从未敢奢求的慰藉,他绝不容、也不许任何人将之破坏。
想到这,他重新执起笔,他知道,此刻最忌自乱阵脚。他从旁找来一张空白纸张,缓缓写下“向子平”、“郑士元”、“阮云归”三个名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门扉轻启,上官徽端着一盏热茶款步而入。
端木珩迅速将写有名字的纸张掩于案上文书之下,站起身从她手中接过茶盏,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沉稳:“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向先生的事……”上官徽眉间凝着忧色,“妾身总觉得不安。”
“郑家目标明确,不会轻易波及无辜。”他避开她的目光,俯身整理案前文书,“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过分忧心。”
他不能告诉她。不仅仅因为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更因为他比谁都清楚——阮云归那“先太子遗孤”的身份实在太过危险。以她的性子,一旦知晓故人即将踏入这龙潭虎穴,定会不顾一切地奔走周旋。
他不能让她卷入这场风波。无论是为了保护她,还是为了……守住眼前这来之不易的温情。
上官徽凝视着他紧绷的侧脸,总觉得他今日有些异样,却又说不上来。她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再追问下去。她知道,他若不愿说,自己再问也是无用。但那份担忧,却如同春日里疯长的藤蔓,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三天后,洛阳城外。
一辆青布马车在月夜下疾驰。阮云归掀起车帘,望向远处巍峨的城郭,清俊的脸上写满决然。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行踪早已被多方势力洞察。更不知道,那个他曾经倾心过的女子,正因为另一个男人的隐瞒,而在这洛阳城内苦苦担忧。
一阵风起,吹得车帘哗啦作响,也吹得人面上生寒。
端木珩望着东厢院的方向,伫立良久。烛光将房内人的身影投在窗上,宁静而又美好。
就让他来做这个恶人吧。哪怕将来她会怨他、怪他,也好过眼睁睁看着她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传令下去,”他对着暗处低语,“严密监视阮云归一行人的动向,但……不必阻拦。”
他要看看,这潭水究竟会被搅得多浑。更要看看,那个始终隐在幕后的执棋者,究竟布下了怎样一盘大棋。
夜愈发地深了,一场围绕着旧日情谊与当下阴谋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将军。”不知何时,赵睿悄无声息地现身,“阮云归已至城西三十里处的长亭驿。”
端木珩眸光一凛:“郑家可有动作?”
“尚未察觉。但……”赵睿迟疑片刻,“武安王府的暗哨在驿馆附近出没。”
果然。端木珩唇角泛起冷意:“走,回书房。”
而此时的上官徽,正对镜卸妆。铜镜中映出她沉凝的眉眼。这几日,端木珩回避的目光太过刻意,向子平下狱,他当真会无动于衷?这不像他。
“挽梦。”她轻声唤来侍女,“明日一早,去打听打听国子监的消息。”
“是,夫人。”
与此同时,城西,长亭驿内,阮云归正对烛展信,信中字迹力透纸背,是由京中前任太傅石砚之的旧部传出来的:“郑氏借题发挥,意不在向,而在君。洛阳已布下天罗地网,望君慎之,慎之再慎之!”
阮云归读完信,清隽面容在烛光下未见丝毫动摇。石砚之一脉因他而陆续凋零,而今挚友又因他身陷囹圄,他岂能独善其身?既然来了,就没有回头路。
“备车。”他对书童道,声音平静而决绝:“天明即入城。”
暗处,数双眼睛正牢牢盯着驿馆的灯火。
翌日清晨,上官徽正要出门,却被端木珩拦在阶前。
“今日城中不太平。”他目光扫过她略显匆忙的装束,“夫人要去何处?”
“去趟笔墨斋……”她话音未落,忽见赵睿疾步而来,在端木珩耳边低语。
端木珩神色骤变,当即冷声吩咐道:今日城中戒严,哪里也不许去,即刻回房。”
恰在此时,挽梦从外匆匆跑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情形,脚步一顿,但还是急切地开口:“夫人,奴婢刚打听到,国子监那边……向先生在诏狱里受了大刑,还有今晨阮先生进了京……”
“挽梦!”端木珩忽然厉声呵斥道,“这里没你的事,退下。”
挽梦被这一声呵斥吓得脸色发白,悄悄望向上官徽,见她面色霎时失了血色,终究不敢再多言,福身退去。
“他进京了!”上官徽立在阶前,她直直地望着端木珩,眼底尽是难以置信的痛楚,“你早就知道,你一直在瞒着我。”
在听到“阮云归”三个字时,上官徽忽然一切都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他连日来的异常所为何故。
“端木珩,你仍旧不信我。”她眼眶泛红一圈薄红,声音轻得像要碎在风里。
端木珩望着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徽儿,有些事,你不知比知好。”
他上前一步,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侧身避开。
“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声音里带着难以自抑的轻颤,眼底浮起一丝哀切的祈求,“阮先生他……究竟做了什么?”
端木珩沉默良久,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若我告诉你,你需答应我,绝不可冲动行事。”
上官徽紧紧攥着袖口,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点了点头。
“今晨宫门开启之时,”他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道:“阮云归敲响了登闻鼓。”
上官徽身形猛地一晃,仿佛被无形的重物击中一般。她踉跄后退半步,扶住了冰凉的廊柱才勉强站稳。
“登闻鼓……?”她重复着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来。
登闻鼓一响,就再没有回头路。无论是为民请命,还是……自寻死路。
“为什么……”她声音发颤,“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端木珩看着她绝望的神情,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道:“因为他别无选择。徽儿,你听清楚——阮云归从来不是什么淡泊名利的南阳名士,他是先太子的遗孤,是先皇末年那场腥风血雨的源头。他身上背负的,是足以让整个朝堂天翻地覆的秘密。”
上官徽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彷佛听不懂这句话。
端木珩的目光越过她,投向远处的宫阙,声音里带着岁月的重量:“三十年前,石砚之获罪,表面上是武安王诬陷,实则是因他暗中护送先太子血脉离京。而那孩子,便是如今的阮云归。”
上官徽的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端木珩继续道:“你可知向子平被下狱的真正原因,”不待她回答,他已沉声道:“石砚之死后,不过十日,先皇便突发恶疾,龙驭宾天。八年前,旧事重演,先帝的突然称病,此后的行事昏聩,乃至于一年后的骤然驾崩。这其中蹊跷,向子平查到的正是此事。阮云归今日敲响登闻鼓,不只为了救友,更是为了揭开这桩弥天大案,为这当年的血案讨一个迟来的公道。”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目光如炬,“现在你明白了?这不是你我能插手的私怨,这是你死我活的政治清算,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上官徽浑身颤抖,所有的疑问、困惑、悲伤、愤怒,在这一刻都被这个巨大的真相冲击得七零八落。她终于明白,阮云归昔日的疏离、隐忍,今日的决绝,背后竟是如此沉重的宿命。
“此案已直达天听。”他的声音带着无奈的冷冽,“任何人卷入,都只会被碾的粉身碎骨。”
上官徽怔怔地站在那里,初升的日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远处,似乎隐隐传来皇宫方向的钟鸣,那是皇帝临朝议事的信号。
她知道,阮云归此刻正站在那九重天阙之中,以身为子,落下了这足以撼动全局得一步。
而她,除了站在这里聆听遥远的钟声,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