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马,去清音观。”他厉声对候在不远处的赵睿下令,声音因之前的情绪波动而略显沙哑,却仍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是!”赵睿敏锐地察觉到将军周身气息比离去时更加冰冷骇人,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夜色深沉,城外的官道上,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抵达了城外荒废已久的“清音观”。
“将军,一切如常。”守候在这里的亲兵看到二人的到来,赶忙上前禀报道。
端木珩面无表情,径直走向后院那间森严的禅房。这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对这个只存在于传闻和猜忌中、却让上官徽念念不忘的男人。
房门打开,烛光倾泻而出。只见一人背对门口,正临窗而立,身姿清瘦挺拔,仅着一个简单的青色布袍,却自有股说不出的萧疏轩举之气。闻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烛光清晰地映照出他的面容。端木珩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并非他预想中那般惊艳绝伦或是带着阴柔之气。眼前的男子面容清俊,眉眼疏朗,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白皙,下颌线条清晰,唇色偏淡,唯有一双眼睛,沉静温和得像深秋的湖水,仿佛能倒映出人心底所有的焦躁与尘埃。他的气质并非耀眼的锋芒,而是一种内敛的、经岁月与学识沉淀下来的从容与宁静。
这就是阮云归。这就是那个身负惊天身世,让上官徽在绝望中仍要去见的人。
一瞬间,连日来的猜忌、愤怒、乃至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比较之心,在见到真人的这一刻,竟化作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堵在端木珩的心口。他不得不承认,此人的风仪气度,确实……非同一般。
阮云归看到端木珩,眼中并无意外或惧色,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清润平和:“端木将军。”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也坦然接受此刻的处境。
端木珩压下心头翻涌的波澜,挥手屏退左右,反手关上房门。他走到阮云归面前,并未坐下,只是死死地看着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试图从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中找出破绽。
“阮先生倒是好定力。”端木珩的声音冷冽,打破沉默。
阮云归淡淡一笑,那笑意浅淡,却莫名刺眼:“阶下之囚,惶惑无用。将军深夜前来,想必有要事。”
“本将军为何而来,先生心知肚明。”端木珩逼近一步,压迫感十足,“昨夜之事,早已传遍洛阳,而武安王的人,貌似对本将军的府邸,兴趣颇浓。”
阮云归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语气依旧平静:“武安王权势熏天,眼线遍布洛阳,有所动作并不稀奇。只是不知,这与阮某有何干系?又与将军府有何干系?”
“先生何必故作糊涂!”端木珩声音陡然一沉,“望云轩搜出的东西,先生的身份,真当本将军一无所知吗?武安王若知晓你的存在,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又会放过任何可能与你有牵连之人?”他刻意加重了“有牵连之人”几个字,目光死死锁住阮云归。
阮云归沉默了片刻,烛光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良久,他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倦怠。
“将军既然已知晓阮某身世,便当明白,我此生所愿,不过是遵恩人遗命,平安度日,远离纷争。从未有过半分不该有的念头。”他抬眼看向端木珩,眼神清澈而坦然,“至于武安王……当年石太傅满门血案,真相究竟如何,将军心中或许亦有疑虑。他若知我存在,自然是不会放过我的。”
“那你为何还要来这洛阳,”端木珩突然猛地逼近一步,声音陡然凌厉:“为何要私会本将军的夫人?就为赠她那瓶足以让她‘香消玉殒’的寂日散,就为你这藏头露尾、意图不明的身份!”
他每说一句,语气便森寒一分,最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说,你接近她,究竟有何目的?那瓶药,意图为何?你背后究竟还藏着什么人?”
面对端木珩疾风骤雨般的逼问和杀意。阮云归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将军,”他抬起眼,目光对上端木珩充满戾气的双眸,“若我说,赠药上官...尊夫人,只因不忍见她困于将军归来后的风雨猜忌之中,只是想给她一个暂时喘息的机会,绝无半分加害或利用之心,将军信吗?”
“好一个不忍!你以为我会信你这套惺惺作态的说辞?!”他猛地出手,一把攥住阮云归的衣襟,几乎要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声音低沉而危险,“我再问你一遍——你秘密潜回洛阳,究竟意欲何为,你接触上官徽,是旧情难忘,还是别有目的?”
阮云归被他勒得呼吸微滞,脸色更白了几分,却依旧没有挣扎,只是再那双平静得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得无奈与悲凉。
他看着眼前这个被猜忌和嫉妒蒙蔽了双眼的男人,看着这个本该成为上官徽依靠却带给了她最深伤害的男人,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凄凉:“将军今日之怒,究竟是因怀疑阮某有所图谋,还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带给尊夫人的伤害与绝望?”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无比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端木珩一直试图忽略和压抑的情感闸门。
上官徽的声声质问,以及她绝望的眼神、苍白的脸庞……这些他试图用暴戾压下的画面,此刻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与阮云归平静却洞悉一切的目光重叠,让他攥着对方衣襟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力道,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你……胡说八道!”端木珩猛地甩开手,像是被烫到一般后退一步,声音嘶哑,试图用更大的音量来掩盖内心骤然被戳破的慌乱,“本将军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但他的气势,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泄了几分。那强撑起来的冰冷外壳,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阮云归轻轻整理了一下被揉皱的衣襟,气息微促,却依旧维持着那份令人恼火的从容。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明显有些色厉内荏的端木珩,缓缓道:“阮某是否胡说,将军心中自有评判。我虽不知将军与夫人之间具体发生何事,但尊夫人的性子,我略知一二。她若非被逼至绝境,绝不会轻易寻求外力相助,更不会……接受那‘寂息散’。”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深沉,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意味:“将军与其在此逼问阮某这个外人,不如细想,是何等境况,竟会让您的夫人觉得,唯有‘假死脱身’才是唯一生路?”
“更何况,”阮云归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这间禅房,语气微凉,“将军方才说,阮某那不容见光的身份会牵连无辜之人,可若非将军深夜搜查望云轩,阮某如今早已身处南阳之地,又何来牵连之说。”他语气微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将军可曾想过,您如此大动干戈,追究那所谓‘私会’之事?是否会……将真正潜藏的危机,带给那无辜之人?”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声闷雷,在端木珩耳边炸响!
真正潜藏的危机?带给那无辜之人?
他是在暗示谁……武安王?还是在暗示他自己背后牵扯的势力?
端木珩的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的怒火、妒忌、甚至那点刚刚冒头的自省,瞬间被更大的警惕和凛然所取代。
阮云归将他神色的变幻看在眼里,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不再多言,只是重新转过了身,看向了那紧闭的窗棂。
窗外,夜色如墨,偶有寒风掠过,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寂寥与清冷。阮云归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层薄薄的窗纸,望向了更远的地方,那里有他无法言说的过往和未知的将来。
“你究竟知道多少?”端木珩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透露出他内心的挣扎与不安。
阮云归轻轻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猜忌与愤怒,是一把双刃剑,伤人亦伤己。将军若一直被这些情绪左右,只怕会错失真正重要的东西。” 他的话语平静,却如重锤一般敲在端木珩的心上。
禅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端木珩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看似温润无害、实则句句机锋的男人,心中惊疑不定。他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阮云归。他既不像一个单纯的文人名士,也不像一个包藏祸心的阴谋家。他更像一个……深知自身处境、甚至对可能发生的危险早有预料,却依旧选择踏入棋局的人。
这样的人,为何在此时入局,难道当真只是为了赠药给上官徽,助她脱困?
端木珩眉头紧锁,脑海中思绪翻涌。
最终,他没有再逼问,而是转身对门外的守卫冷声吩咐道:“看好他,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亦不得怠慢。”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冷硬,但脚步却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阮云归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缓缓转过了身,望着那早已合上的门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忧虑。
徽儿,但愿我今日这番话,能让他有所醒悟,至少……能让你今后的日子,好过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