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宗室妥协,开封试点
紫禁城的秋意,似乎总比宫墙外更浓些。金黄的银杏叶铺满了乾清宫前的丹陛,却被小太监们一刻不停地扫去,露出冰冷规整的青石,仿佛这煌煌天家,容不得半分自然的闲适与散漫。
宫墙之内,另一场无声的“秋风扫落叶”正在继续。前日里,户部那份沉甸甸的、罗列着宗室禄米惊人开支及历年增长数据的奏疏,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虽未激起公开的惊涛骇浪,但那沉重的涟漪却已层层扩散,压得所有相关者心头窒闷。
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暖,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崇祯眉宇间那缕凝而不散的沉郁。他面前御案上,摊开的并非紧急军报,也不是革新条陈,而是一份用明黄绫子裱封的厚重谱牒——《大明宗室玉牒》的摘要节本。其上的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年复一年、不断膨胀的财政支出,宛如一株根系庞大且仍在疯狂汲取国家养分的巨树。
“皇爷,”秉笔太监王承恩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声音压得极低,“几位王爷……已在偏殿候着了。”
崇祯“嗯”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玉牒上一个陌生的郡王名号,目光却锐利如刀。他知道,今日要见的,绝非宗室里最显赫、最富有的亲王——那些巨擘树大根深,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刻还不是动他们的时候。他今日召见的,是几位在宗室中颇有声望、但自身禄米待遇相对一般、甚至有些窘迫的郡王和辅国将军。他们,才是可能被撬动的第一块砖。
“请他们进来吧。”崇祯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年轻却已极具威仪的面容。
脚步声响起,不大,却带着几分迟疑与拘谨。三位身着郡王及将军常服的宗室老者,在王承恩的引导下,躬身趋入暖阁。为首者,乃是开封府的周王世子(老周王体弱,由世子代行),其后是两位看起来颇为清瘦的郡王。他们依制行礼,口称“陛下”,眼神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忐忑与揣测。皇帝近日对宗室禄米问题的关注,早已不是秘密。
“诸位王叔、宗亲不必多礼,看座。”崇祯的声音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属于晚辈的温和,他抬手虚扶,“今日召诸位来,非为朝政,只是叙叙家常。朕年少登基,于宗亲事务,多有疏离,实感不安。”
家常?几位宗室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下更是惴惴。天家无小事,更何况是皇帝亲口说的“家常”。
内侍搬来绣墩,几人谢恩后,皆只敢欠着身子坐了半边。
崇祯仿佛真的拉家常一般,从开封的风土人情问起,到几位郡王封地的收成、子嗣的教养,语气闲适。暖阁内气氛稍稍缓和,几位宗室也逐渐放松了些绷紧的神经。
然而,话题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绕了回来。
崇祯轻叹一声,将手边那份户部的数据摘要,让王承恩递给他们传阅。“诸位宗亲都是自家人,朕也就不绕圈子了。这是户部刚呈上来的,朕看了,甚是心惊,亦感痛心。”
纸张在几位老者手中传递,细微的窸窣声在安静的暖阁里格外清晰。那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他们虽知宗室禄米是沉重负担,却从未如此直观地看到这庞大的总额,以及它每年都在疯狂增长的趋势。
周王世子手有些颤抖,声音干涩:“陛下……这……臣等皆知朝廷艰难,只是……只是祖宗成法……”
“祖宗成法,乃为护佑我等朱家子孙,绵延国祚。”崇祯接口,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然时移世易,若成法反成拖垮国之根基的负累,致使天下崩坏,烽烟四起,那我等朱家子孙,纵有禄米万石,又能安享几何?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位郡王喃喃重复着这八个字,脸色微微发白。他们都是读过史书的人,深知王朝末路的惨烈景象。若真到了那一天,他们这些宗室,恐怕比普通百姓下场更为凄惨。
崇祯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已到,便抛出了真正的目的:“朕非是不顾宗亲死活。正因要顾全大局,保全我朱氏万世基业,方需变法。然朕亦知,骤然大改,必生动荡。故而,朕思虑再三,愿寻一试点,先行探路。”
“试点?”周王世子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不错。”崇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扫过三人,“朕欲在开封府,借周王府之地,试行‘宗室授田自养’之策。”
他顿了顿,清晰地说道:“自愿参与试点之宗室,可依据现有爵位禄米多寡,折算兑换为相应永业田亩、草场或山林,并可获准经营朝廷特许之工商诸业(如矿产、纺织、漕运等)。自此之后,朝廷便不再发放禄米,或只发放象征性之补贴,其生计主要依靠田亩产出及经营所得。”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闻地龙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放弃稳定的、虽然时常拖欠但名义上绝对有的铁杆庄稼,去换取需要自己经营、风险自担的土地和经商资格?经商?士农工商,商为末业,宗室经商,岂不惹人耻笑?
一位郡王忍不住开口,面带难色:“陛下,此举……恐与礼制不合,且……田亩产出看天吃饭,经商更是险阻重重,若遇灾年或是经营不善,我等宗室岂非……”
“所以是‘自愿’。”崇祯强调道,“绝不强求。愿者,与朝廷签署契约公证,朕亲自下旨,确保其经营特权及田产合法性,地方官府不得刁难,反需配合。朝廷亦可提供新式农具、良种,乃至低息借贷,助其起步。而不愿者,一切照旧。”
他目光变得深邃:“只是,照旧之下,朝廷财困日甚,禄米拖欠之期恐只会越来越长,数额亦可能……逐年削减。此乃大势,非朕一人之意所能完全扭转。”
软硬兼施,利弊摊开。崇祯给出了选择,但其中一个选项的未来,显然布满荆棘且前景黯淡。
周王世子沉默良久。他的封地就在开封,对地方事务了解更深。他知道朝廷困难不是虚言,开封府有些远支宗室,早已穷困潦倒,禄米拖欠数年之久,状如乞丐。皇帝给出的这条路,虽然冒险,却未必不是一条活路,甚至是一条……可能更宽的路?拥有自己的田产和产业,那才是真正的、可传子孙的基业,而非年年仰仗朝廷鼻息。
更重要的是,皇帝选择了开封,选择了他周王府来试点。这既是压力,也是一份……信任?或者说,是一个机会?若试点成功,他周王府岂非在宗室中声望大涨,更能简在帝心?
风险与机遇并存。这位世子殿下心中天人交战。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离座跪倒在地:“陛下为国事宵衣旰食,臣等宗室实不能为君分忧,反成负累,臣……惶恐万分!陛下所虑,深远无比,臣虽愚钝,亦知‘变则通,通则久’之理。开封府宗室,愿为陛下试行此策!臣愿率先签署契约,并说服开封府内意愿宗亲,共赴此策!”
他这一跪一表态,另外两位郡王顿时慌了神。周王府是大宗,他都带头了,自己若再顽固抗拒,不仅得罪皇帝,恐怕在宗室内部也要被孤立。
两人互看一眼,也只得相继离座跪下,声音带着些苦涩与无奈:“臣……附议。”“臣亦愿试之。”
崇祯看着跪在眼前的三人,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沉重的了然。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这些宗室,多半是被形势所迫,而非真心认同。未来的推行,必然伴随着无数的扯皮、算计、阳奉阴违甚至激烈的反弹。温体仁那些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攻讦的机会。
但,毕竟第一步,迈出去了!
“好!好!好!”崇祯离座,亲手将周王世子扶起,“诸位宗亲深明大义,体恤国家艰难,实乃我朱家之福,大明之幸!朕心甚慰!王承恩!”
“奴婢在。”
“拟旨。敕命开封府为‘宗室新政试点’,周王府世子总理此事。着户部、工部即刻选派干员,会同开封府衙、周王府,勘定可授田亩,拟定特许经营条款,不得延误!首批自愿宗室名单及契约,务必于月内报朕御览!”
“遵旨!”王承恩躬身应道,脚步匆匆而去。
旨意一旦发出,便再无回头路。暖阁外,秋风卷起几片未被扫净的落叶,打着旋儿飞过红墙金瓦。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朝野。温体仁在值房里听到心腹禀报,只是阴恻恻地一笑,对门下吩咐道:“且看着吧。开封?哼,那可不是什么善地。周王府……也好。告诉咱们的人,不必急着反对,等他们自己闹出乱子来。届时,看陛下如何收场。”
而此刻的暖阁内,崇祯正亲自为三位宗室续茶,语气恳切:“此事千头万绪,关乎宗亲生计,更关乎国策信誉,万望诸位王叔谨慎操持,若有难处,可直接呈报于朕。开封试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此非仅为了省下些钱粮,更是为我大明宗室,寻一条能立于这新时代的、活生生的出路!”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越过重重宫阙,仿佛已看到滚滚黄河水畔那座古老的都城。他知道,一场比制造望远镜、甚至比应对千军万马更为复杂精巧的战役,刚刚吹响了号角。而开封府,就是他的第一个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