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兴记酒馆里那股子驴肉膻气混着劣酒的味道还没从李若琏鼻子里散干净,他人已经站在了信王府西苑的演武场上。春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晒得人骨头缝里都发酥,可李若琏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像贴了块冰坨子。
刚才在酒馆,东厂那帮番狗来得太快,太巧!要不是他李若琏反应快,一把搂住醉醺醺的高文采,扯着嗓子嚎哭“舅姥爷啊您可不能再喝了!表妹还等着您抓药救命呢!”,又借着擦鼻涕的功夫把那张要命的纸片塞进嘴里嚼了,再顺势把高文采那锭银子往东厂番子头目手里一塞,哭丧着脸说“官爷行行好,我舅姥爷糊涂了,这点银子孝敬您喝茶,别跟他一般见识”……怕是当场就要露馅!
他偷偷瞄了一眼演武场边临时搭起的凉棚。信王朱由检歪在一张铺了厚厚锦垫的躺椅上,身上还搭着条薄毯,手里捧着一卷书,眼皮半耷拉着,一副被春日暖阳晒得昏昏欲睡的病弱模样。方正化像根标枪似的杵在他身后,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连一丝波澜都欠奉。
李若琏心里直打鼓。王爷肯定知道酒馆的事了!方伴伴那情报网比蜘蛛网还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那倒霉的鼻子,塞着的布条已经被汗水浸湿,隐隐作痛。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腰板,对着场中列队的五百名“王府护卫”吼道:“都打起精神来!王爷看着呢!今日操演,谁要是出了岔子,晚饭就别想吃肉了!”
场中一片肃杀。五百名精壮汉子,穿着王府护卫的统一青色号服,腰束皮带,站得笔直。他们大多是从陕西流民孤儿中挑选出来的,经过近一年的残酷训练和“三餐饱食”的恩威并施,眼神里早已褪去了最初的惶恐和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锤炼过的、带着点野性的精悍。他们手里拿着的,可不是王府护卫标配的腰刀或长枪,而是一根根黝黑发亮、透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铁管子!
燧发枪!带膛线的燧发枪!
宋应星此刻正像个老农蹲在田埂上一样,蹲在演武场边缘一堆木箱旁。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黄澄澄的圆柱形金属壳——定装纸壳弹!这是他带着工匠们,按照王爷那本“天书”上的法子,一点点抠出来的宝贝。每一颗弹壳里都装着精确称量过的颗粒火药,顶部嵌着一颗打磨得圆溜溜的铅弹。他拿起一颗,对着阳光眯眼看了看,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那淡淡的硝石硫磺味,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痴迷的满足感,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宋先生!”李若琏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都准备好了吗?”
宋应星这才回过神,连忙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好了好了!李千户放心!这批弹药用的是新配方的颗粒火药,王爷亲自验过的,劲儿足,烟小!保管让弟兄们放个响亮的!”
李若琏点点头,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这玩意儿……真能行?他可是亲眼见过工坊里试枪,炸膛的、哑火的、打偏到姥姥家的,比比皆是。今天要是当着王爷和这么多心腹的面,演砸了……他下意识又摸了摸鼻子,感觉那地方更疼了。
“开始吧。”凉棚下传来朱由检懒洋洋的声音,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对眼前即将上演的大戏毫无兴趣。
“是!”李若琏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对着场中吼道:“第一队!装弹!”
一百名新军士兵齐刷刷地动了。他们动作虽然还带着点生涩,但步骤清晰:从腰间的皮质弹盒里取出一枚纸壳弹,用牙咬开尾部涂着蜡的封口,将火药倒入枪管,再将铅弹塞入,抽出通条,“噗噗”地捣实。整个过程伴随着金属碰撞的轻响和士兵们粗重的呼吸声。
“举枪!”李若琏的声音有些发紧。
一百支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地抬起,对准了百步之外竖立的一排厚实木靶。阳光照在冰冷的枪管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瞄准!”李若琏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他死死盯着那些士兵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生怕哪个毛手毛脚的小子提前走火。
场中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旗杆的猎猎声。凉棚下的朱由检,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书卷,目光平静地投向靶场。方正化的眼神也锐利了几分。
“放!”
随着李若琏一声令下,几乎是同时——
“轰!!!”
一百声巨响汇聚成一道震耳欲聋的雷霆!整个演武场的地面仿佛都震动了一下!浓烈的白烟瞬间从枪口喷涌而出,形成一片翻滚的云雾,将前排的士兵身影都吞没了大半!刺鼻的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呛得人直咳嗽。
李若琏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踩到一块小石子,差点崴了脚。
烟雾缓缓散去。
百步之外,那排厚实的木靶……惨不忍睹!
原本一人多高、半尺厚的硬木靶子,此刻像是被一群狂暴的野猪蹂躏过!木屑纷飞,千疮百孔!许多靶子直接被轰穿了碗口大的洞!有的甚至被打得四分五裂,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
“嘶——”凉棚下,几位被邀请来“观礼”的王府属官、管事,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气!他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个个脸色发白,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有个胆小的管事,甚至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好!!”一声带着激动颤音的喝彩响起。只见宋应星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地挥舞着拳头,脸涨得通红,“成了!真的成了!王爷!您看!这威力!这齐射!”
凉棚下,朱由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是冰面裂开了一道细缝。他微微颔首,似乎颇为满意。
方正化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第一队,退后!清理枪膛!第二队,上前!”
李若琏这才从震撼中回过神来,赶紧吼道:“第一队!退后!清理枪膛!动作快!第二队!上前!装弹!”
士兵们动作起来。第一队的士兵脸上带着兴奋和后怕,手忙脚乱地抽出通条,清理着枪膛里残留的火药残渣。第二队士兵迅速补位,重复着装弹的动作。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站在第二排的年轻士兵,大概是太紧张,又或许是刚才那惊天动地的齐射声震得他手抖,在咬开纸壳弹封口时,手一哆嗦,那枚黄澄澄的弹壳“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圆溜溜的铅弹滚了出来,沾满了尘土。
“蠢货!”李若琏一眼瞥见,气得差点跳脚,指着那士兵骂道,“你他娘的手是豆腐做的?!捡起来!快!”
那士兵吓得脸都白了,手忙脚乱地去捡。可越急越乱,铅弹滚来滚去,就是抓不住。旁边一个老兵看不过去,低声骂了句“笨死你算了”,弯腰帮他捡了起来。
“动作快点!磨蹭什么!”李若琏的咆哮声在演武场上空回荡。
好不容易,第二队装弹完毕。
“举枪!瞄准!”李若琏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放!”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白烟翻滚!
然而,这一次的效果却远不如第一次。烟雾散去后,远处的木靶虽然也添了不少新伤,但远没有第一次那么触目惊心。甚至有十几支枪根本没响!
“怎么回事?!”李若琏的脸瞬间黑得像锅底,几步冲到第二队前面,怒吼道,“谁没打响?!站出来!”
几个士兵战战兢兢地举起了手。
“废物!”李若琏气得七窍生烟,指着其中一个士兵的鼻子,“你!刚才是不是你掉弹壳?!是不是你?!”
那士兵吓得浑身哆嗦:“千……千户大人……小的……小的……”
“小的什么小的!”李若琏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枪,检查击发机构。燧石打火正常,药池里也有引火药。“你他娘的没扣扳机?!”
“扣……扣了……”士兵带着哭腔,“可……可它没响……”
李若琏又检查了另外几支哑火的枪,情况类似。他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感觉刚止住血的鼻子又开始隐隐作痛,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一群饭桶!连个烧火棍都玩不转!”他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士兵脸上,“老子平时怎么教你们的?!啊?!紧张?!紧张你娘个腿!上了战场,鞑子的刀砍过来,你也紧张得尿裤子?!晚饭!晚饭别想吃了!都给老子去校场跑圈!跑到太阳下山!跑不完不许停!”
士兵们噤若寒蝉,垂头丧气。
凉棚下,朱由检轻轻叹了口气,重新拿起书卷,似乎对这场闹剧失去了兴趣。方正化则面无表情地对着李若琏的方向,嘴唇微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了过去:“李千户,火气太大,伤肝。王爷面前,注意仪态。”
李若琏被方正化这盆冷水一浇,满腔怒火顿时憋了回去,噎得他差点背过气。他狠狠瞪了那几个倒霉蛋一眼,强压下火气,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滚去跑圈!”
士兵们如蒙大赦,赶紧列队跑开了。
宋应星小跑着过来,脸上带着点尴尬:“李千户息怒,息怒……这新枪新弹,弟兄们手生,难免……难免……”
“手生?”李若琏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指着那些哑火的枪,“宋先生,你这弹……是不是也有问题?我看那引火药,是不是受潮了?”
宋应星连忙拿起一枚哑火的弹壳,仔细看了看药池残留,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眉头皱了起来:“嗯……这……好像是有点……这几日返潮,库房那边……”
“行了行了!”李若琏烦躁地摆摆手,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静静,“赶紧查!别下次真上了阵,枪都打不响,那乐子就大了!”
他转身,想向凉棚下的王爷请罪。可一抬眼,却发现王爷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书卷,目光正越过演武场,投向远处王府围墙外的一座小山坡。那山坡上林木葱郁,隐约可见一座飞檐翘角的凉亭。
方正化也顺着王爷的目光望去,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
李若琏心里咯噔一下,也凝神望去。只见那凉亭的阴影里,似乎……似乎有几点不易察觉的反光?像是……镜片?或是……望远镜?!
有人!有人在窥视王府演武!
李若琏的汗毛瞬间炸了起来!他猛地看向朱由检。
朱由检依旧歪在躺椅上,脸上那点病恹恹的慵懒丝毫未变,仿佛什么都没发现。只是他搭在书卷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敲击了一下。
方正化微微颔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像是在说:“知道了。”
李若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刚才在酒馆被东厂盯上,现在王府演武又被人窥探……这他娘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下意识地又想摸鼻子,手抬到一半,硬生生停住了。鼻梁骨仿佛又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今天流年不利。
硝烟未散尽,演武场上的火药味刺鼻。
山坡凉亭的阴影里,窥视的镜片寒光一闪而逝。
当李若琏的指尖再次触碰到隐隐作痛的鼻梁,信王府的高墙之外,一张无形的网已然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