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琉璃厂?不,是玻璃工坊!
“颗粒药”的成功,像一剂强心针,打进了西山深处这座隐秘皇庄的骨血里。空气里弥漫的硝烟味尚未散尽,工坊中却已涌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少年亲卫们走路带风,胸膛挺得更高,看向那堆毫不起眼的黑色“老鼠屎”时,眼神里充满了敬畏。老胡和工匠们干活时嗓门都大了几分,仿佛腰杆子被那一声巨响给崩直了。宋应星顶着他那标志性的爆炸头,走路都带着风,嘴里念念有词,不是“气孔”、“燃速”,就是“殿下真乃神人也”,小本子上涂满了各种颗粒形状的草图。
朱由检顶着他那两道被自己抹出来的滑稽黑胡子,站在工坊门口,感受着这股蓬勃的朝气,心里也热乎乎的。这威力惊人的颗粒火药,就是他撬动这个腐朽帝国命运的第一根真正有力的杠杆!他叉着腰,小脸上还残留着兴奋的红晕,目光却已投向了工坊的另一角。
那里,堆放着几筐灰白色的粉末和砂砾——石英砂,以及经过反复淘洗、初步提纯的原料。旁边,是几口新砌的、比之前试验用的小坩埚大了数倍的窑炉。焦炭炼铁的成功,不仅提供了优质铁料,更证明了他们初步掌控了高温技术。现在,是时候让另一项能带来巨额利润、更能改变“格物”形象的技术,登上舞台了。
“宋先生!”朱由检声音清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火药成了,咱的‘琉璃’大业,也该动真格的了!”
宋应星闻声,立刻从对“颗粒药”的痴迷中惊醒,小跑过来,脸上还沾着些黑灰,眼神却亮得惊人:“殿下所言极是!有了稳定焦炭,炉温可控,制取那等透明纯净的‘琉璃’,当不在话下!”他顿了顿,又有些迟疑,“只是……殿下所言的‘平板琉璃’与‘镀银成镜’之法,实在匪夷所思,远超宋某所知。那‘平板’如何浇铸得那般平整光滑?那‘银镜’……真能纤毫毕现?”
“哈哈!”朱由检得意地晃了晃小脑袋,那两道黑胡子也跟着抖了抖,“宋先生放心,孤梦中所得之法,必有其理!咱们按部就班,先解决第一步——造出大块、纯净、透明的平板玻璃!”
他迈开步子,走到那堆石英砂前,抓起一把,感受着砂砾粗糙的质感:“第一步,原料得够纯!老胡,带人,按之前孤说的法子,把这石英砂再细细淘洗,用磁石吸掉铁屑,务必弄干净!还有那‘碱面’(纯碱),提纯的工序也不能马虎!”
老胡现在对这位小殿下的“奇思妙想”已是深信不疑,立刻躬身应道:“殿下放心,老朽亲自盯着,保准弄得干干净净,比大姑娘的脸还光溜!”
朱由检被这粗俗的比喻逗乐了:“行!光溜好!第二步,配料比例是关键!硝石……嗯,暂时不用加那么多,按孤之前试出来的方子来!宋先生,这配比记录就交给你了,务必精确!” 他转向宋应星。
宋应星郑重地掏出他那个视若珍宝的小本子和炭笔:“殿下放心,应星定当详实记录,一丝不苟!”
“好!”朱由检小手一挥,颇有大将之风,“第三步,起炉!就用那新砌的大窑!焦炭备足!鼓风的风箱给孤换成水力带动的!就是河边刚弄好的那个水车,接上传动杆!省力,风还大还匀!”
方正化立刻领命,转身就去安排。自从火药成功后,他对朱由检的命令执行起来更是雷厉风行,眼神里那份近乎狂热的崇拜几乎要溢出来。
工坊瞬间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轰然运转起来。淘洗砂石的哗啦声,碾磨原料的碌碌声,水力风箱被水流带动发出的有节奏的“嘎吱——呼——嘎吱——呼——”的鼓风声,还有工匠们粗声大气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工业序曲。巨大的窑炉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炉膛,焦炭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炽热的气浪扭曲了炉口附近的空气。
朱由检没有像往常一样凑得太近,他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离窑炉稍远但又能看清全局的地方。方正化像个铁塔似的立在他身后半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尤其警惕地盯着那灼热的窑口。李若琏则带着几个少年亲卫,在工坊外围更隐蔽地巡视,确保这关键技术的第一次规模化尝试不被任何意外打扰。
时间在灼热中缓慢流淌。窑炉的温度持续升高,炉膛内渐渐变成一片刺目的白炽。负责看火的工匠汗流浃背,脸被烤得通红,却不敢有丝毫懈怠,紧紧盯着炉内熔融状态的玻璃液。
“殿下!料融了!全化了!跟……跟糖稀似的!”一个年轻工匠激动地喊道。
朱由检立刻从小马扎上蹦起来:“好!准备浇铸!平台呢?预热了没有?”
“按殿下吩咐,铸铁平台预热好了!”老胡大声回应。
“浇铸手准备!记住,要稳!要快!要平!”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小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
两个膀大腰圆的工匠,穿着厚厚的隔热皮围裙,戴着特制的石棉手套(这是朱由检根据记忆描述,让工匠用多层粗布浸水反复试验弄出来的简陋版),合力抬起一个巨大的、用耐高温粘土特制的长柄坩埚钳,小心翼翼地从炉口夹出一个同样巨大的、盛满了熔融玻璃液、散发着惊人热量的陶土坩埚。
熔融的玻璃液呈现出一种粘稠、耀眼的橙黄色,如同流动的液态阳光,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高温。空气仿佛都被点燃,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两个工匠屏住呼吸,手臂肌肉虬结,迈着极其沉稳的步伐,将坩埚抬到预热好的巨大铸铁平台上方。
“倒!”朱由检一声令下,声音都有些发尖。
工匠手腕猛地一倾!
哗——!
粘稠、炽热、散发着刺目光芒的玻璃液,如同熔岩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覆盖了大半个铸铁平台!灼热的气浪猛地向四周扩散,即使离得较远的朱由检也感到脸上一阵火辣。
负责“摊平”的工匠早已严阵以待。他们手持特制的、头部包着厚厚湿布的巨大铁推子(类似后世玻璃工业的“L型杆”雏形),在玻璃液倾倒完成的瞬间,就冒着被烫伤的风险,猛地冲了上去!
“推!快!趁热乎!”老胡在旁边急得直跳脚。
“嘿——!”工匠们齐声发力,沉重的铁推子压在粘稠滚烫的玻璃液上,奋力向前推去!这是一个极其考验技巧和勇气的活儿。推得太轻,玻璃液无法均匀铺开,厚度不一;推得太重,玻璃液会被撕裂,或者推子被粘住;动作稍慢,玻璃液冷却凝固,就再也推不动了。
汗水瞬间浸透了工匠们的衣服,又被高温迅速烤干,留下一片片白花花的盐渍。他们的脸被热浪烤得发紫,手臂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铁推子与粘稠玻璃液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蒸腾起大股大股带着焦糊味的白汽。
朱由检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块正在成型的“平板”。宋应星更是紧张得忘了记录,伸长脖子,几乎要把自己塞进那热浪里去。方正化下意识地又向前挪了半步,半个身子挡在朱由检前面。
终于,在工匠们拼尽全力的推动下,炽热的玻璃液被艰难地、大致均匀地摊平在铸铁平台上,形成了一块足有半丈见方、厚约一寸的橙红色“大饼”,表面还冒着气泡,在高温下微微荡漾。
“退火窑!快!送进去!”朱由检几乎是吼出来的。
早已准备好的工匠立刻用特制的夹具,合力夹起那块沉重无比、散发着恐怖高温的玻璃“大饼”,以最快的速度送入旁边预热好的、温度相对较低的退火窑中。窑门迅速关闭。
直到这时,所有人才长长地、不约而同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刚从蒸笼里爬出来。刚才负责浇铸和推平的几个工匠,几乎虚脱地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手臂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工坊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焦糊味和汗水蒸腾的气息。
“成……成了吗?”一个工匠声音嘶哑地问。
“不知道,得等它慢慢凉透。”朱由检也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小脸上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期待。他看向退火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正在孵化的金蛋。
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退火必须缓慢降温,急不得。朱由检几乎就守在退火窑附近,连吃饭都是方正化端过来。宋应星也差不多,隔一会儿就要去窑门口听听动静,虽然什么也听不见。
第二天午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所有人的心又揪了起来。
“开窑!”朱由检下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窑门被缓缓打开,一股温热但并不灼人的气流涌出。工匠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合力将那块冷却后的玻璃“大饼”抬了出来。
当这块巨大的、半透明的、带着些许淡绿色泽的平板玻璃被抬到工坊中央的阳光下时,整个工坊瞬间安静了。
阳光透过玻璃,在地面上投射出清晰的光斑。虽然还有些许气泡和波纹,颜色也并非完全无色透明,带着点淡淡的湖绿(铁杂质未完全去除),但它足够平整!足够大!足够透亮!
这绝不是那些浑浊、厚重、只能做点小玩意儿的传统琉璃!这是一块真正的、可以望穿的、如同凝固泉水般的平板玻璃!
“我的老天爷……”老胡张大了嘴,下巴差点掉到地上,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去摸,又怕碰碎了这稀世珍宝。
“透……透亮!真透亮啊!”一个工匠喃喃自语,眼睛瞪得溜圆。
“殿下……这……这就是‘平板琉璃’?”宋应星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他冲到玻璃前,几乎把脸贴了上去,仔细端详着那平滑的表面和内部细微的气泡纹理,“前所未见!前所未见啊!此物若用于窗牖,则室中亮如白昼,何须秉烛?若用于器物……妙!妙不可言!”
朱由检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他看着这块巨大的玻璃,虽然离前世那种超白玻璃还差得远,但在这个时代,这已经是足以引发轰动的奇迹!他咧嘴一笑,那两道滑稽的黑胡子也跟着舒展开:“不错!就是它!老胡,带人,按孤说的尺寸,小心切割!边角打磨光滑!咱们的‘玻璃工坊’,今天就算正式开张了!”
“是!殿下!”老胡的声音洪亮得能震下房梁上的灰,他撸起袖子,招呼工匠,“都听见没?小心伺候着!这宝贝疙瘩,可比你们婆娘的金簪子还金贵!”
工坊里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和应和声,气氛热烈得如同过年。
很快,第一块切割打磨好的、尺寸规整的平板玻璃被工匠们小心翼翼地抬到了朱由检面前。朱由检摸着那冰凉光滑的表面,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细微磨砂感(打磨痕迹),心中豪情万丈。他转向宋应星,小脸上满是狡黠:“宋先生,平板有了,下一步,咱们该给这‘琉璃’镶点‘银边’了!”
“镶银边?”宋应星一愣。
“不是镶边,”朱由检神秘一笑,“是让它自己‘长’出银子来!变成能照妖……咳,能照人的镜子!”
“镜子?”宋应星更懵了,“铜镜?”
“比铜镜清楚一百倍!”朱由检小手一挥,“走,去咱们的‘化学角’!” 他指的是工坊里用厚实土墙隔出来的一个小区域,专门用来进行一些有刺激性气味或潜在危险的实验。
这次,朱由检亲自上阵指挥。他让工匠取来一小块切割好的玻璃片,用碱水反复清洗,确保表面绝对洁净无油污。然后,他指挥工匠取来一个干净的陶盘,里面放入少量水银(汞)。
“锡箔!薄薄的锡箔!”朱由检吩咐。这是之前让工匠用铅锡合金反复捶打出来的。
工匠将一张薄如蝉翼、勉强能透光的锡箔,小心翼翼地平铺在洁净的玻璃片上。朱由检示意工匠将玻璃片(锡箔面朝下)轻轻放入陶盘中,使其漂浮在水银面上。
“好了,现在,用根小棍子,轻轻压一压,让锡箔和水银完全贴紧玻璃片,赶走气泡。”朱由检指导着。
工匠依言操作,动作极其轻柔,仿佛在伺候刚出生的婴儿。
“好!保持这样,别动!”朱由检退开一步,“让它‘睡’上一会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工坊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浸泡在水银里的玻璃片,不知道这位小殿下又在搞什么神仙法术。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朱由检点点头:“可以了,轻轻取出来!”
工匠用特制的木夹,小心翼翼地将玻璃片从水银中夹起。当玻璃片离开水银的瞬间,所有人都惊呆了!
只见玻璃片朝下的一面,原本覆盖的锡箔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均匀、致密、闪烁着柔和银白色光泽的金属薄膜!它完美地贴合在玻璃表面,光洁如新!
“这……这是……”宋应星声音都变了调,他凑近了,几乎把鼻子贴在玻璃上。那银膜如此光亮,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那张因为震惊而扭曲的脸,连眉毛有几根都能数清!这清晰度,远超任何打磨过的铜镜!
“银镜!这就是银镜!”朱由检拍手笑道,小脸上满是得意,“锡箔里的锡,和水银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叫‘锡汞齐’的东西,它就乖乖地粘在玻璃上了!”
“锡汞齐……”宋应星如痴如醉地看着镜中清晰的自己,又看看那神奇的水银盘,“汞为水银……锡与之合……竟能附着琉璃,光可鉴人……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他猛地转身,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揖,“殿下学究天人,应星……五体投地!” 他激动得胡子都在抖。
方正化看着那清晰得吓人的银镜,再看看自家殿下那得意的小模样,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眼神里的崇拜几乎要凝成实质。李若琏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看到那银镜,冷峻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惊异。
“哈哈,成了就好!”朱由检心情大好,小手叉腰,“老胡,听见没?这就是咱们下一步的拳头产品!‘信王镜’!比那西洋来的水银镜还要亮,还要大!宋先生,这镀银的法子,还有改进的余地,比如……嗯,或许能找到比水银更安全的替代品?这个你多琢磨琢磨!现在嘛……”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看向角落里堆着的那几十坛“信王醉”蒸馏酒:“玻璃瓶子造好了没?”
“回殿下,按您画的图样,吹制了几个样品!”一个工匠立刻捧过来几个形状还算规整、但厚薄不太均匀的透明玻璃瓶。
朱由检拿起一个,对着阳光看了看,虽然还有些气泡和波纹,但用来装酒,绰绰有余了!他嘿嘿一笑:“方正化!”
“奴婢在!”方正化立刻躬身。
“去,挑一坛最好的‘信王醉’,用这新造的玻璃瓶灌满一瓶!瓶口用软木塞封好,再用咱们那特制的、带‘信王府’暗记的火漆封口!”朱由检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另外,再挑一面巴掌大的、最亮的‘信王镜’,用锦盒装好!这两样东西,可是咱们打通关节、换来金山银山的敲门砖!”
方正化心领神会:“殿下是要……”
“去会会那位‘财神爷’!”朱由检笑得像只偷到鸡的小狐狸,“沈廷扬沈大老板的代理人,不是一直想见识见识咱们信王府的‘奇货’吗?是时候,让他们开开眼了!”
方正化立刻领命而去,脚步轻快。他知道,殿下这“琉璃”大业一旦铺开,那滚滚而来的财源,将为他们后续所有计划提供难以想象的支撑。
工坊里,工匠们围着那块巨大的平板玻璃和神奇的银镜,啧啧称奇,议论纷纷。宋应星则陷入了对新知识的狂热钻研中,对着那块银镜和水银盘,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锡汞齐”、“附着”、“光洁”之类的词。
朱由检背着小手,在充满玻璃光泽和酒香的工坊里踱步,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种“手握利器,心怀希望”的踏实感油然而生。火药是矛,玻璃是盾,更是聚宝盆!他这条潜龙,爪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锋利起来。魏忠贤?九千岁?等着吧,咱这“琉璃厂”里造出来的,可不止是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