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春,来得迟滞而粗粝。寒风裹挟着沙尘,如同无数把生锈的钝刀,刮过州府城高耸的、布满岁月刻痕的青灰色城墙。城门洞开,巨大的阴影如同巨兽垂下的尾翼,沉沉覆盖着进出的车马人流。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牲口粪便、劣质煤炭烟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铁锈般腐朽的沉闷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踏入此地的旅人胸口。
苏晚裹着一件洗得发白、浆得硬挺的靛蓝色粗布斗篷,风帽低低压着,遮住了大半枯槁的面容。她牵着那匹同样瘦骨嶙峋、毛色黯淡的青骡,随着缓慢蠕动的人流,一步步踏入城门洞的阴影深处。骡蹄踏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回响,敲击着她沉寂了数年的心湖。
城内的景象,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揉搓过,透着一股陌生而刺骨的寒意。记忆里还算齐整的街道两侧,如今挤满了更多低矮破败的窝棚和摊贩,污水横流,垃圾遍地。行人大多面色灰败,眼神麻木,步履匆匆,带着一种被生活重压碾磨后的疲惫与戒备。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药香、炊烟和尘土的气息早已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浓烈、更加污浊的、如同腐烂沼泽般的市井气息。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穿透风帽的缝隙,投向记忆中沈府所在的方向。脚步不由自主地偏离了主街,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弄。巷子依旧狭窄幽深,两侧高墙斑驳,爬满了枯死的藤蔓。然而,当那两扇熟悉的、曾被她无数次在绝望中凝望的朱漆大门映入眼帘时——
苏晚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脚踝!
那扇门……那扇象征着沈家百年门楣、曾在她被逐出时如同墓碑般轰然关闭的朱漆大门……此刻!竟被彻底更换!
两扇崭新的、漆色深黑如墨、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巨大门板,如同两片巨大的、沉重的玄铁墓碑,死死地镶嵌在高耸的门楼之下!门板上,碗口大小的黄铜门钉排列得整整齐齐,闪烁着刺目的、毫无温度的冷光!门楣上方,那块原本悬挂着“沈府”二字的、古朴厚重的乌木匾额,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同样巨大、却透着崭新与跋扈气息的赤金匾额!匾额上,两个龙飞凤舞、金粉勾勒的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苏晚的瞳孔深处——
陈府!
那“陈”字最后一笔,如同淬毒的蝎尾,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嚣张跋扈的锐利锋芒,直刺苍穹!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寒意,如同毒蛇的獠牙,瞬间从苏晚的脊椎骨最深处猛地窜起!直冲天灵盖!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又仿佛被滚烫的岩浆骤然点燃!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如同擂鼓般撞击着单薄的胸腔!撞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喉头猛地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被她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咽了回去!牙齿深深陷入下唇早已干裂的皮肉里!尝到了浓烈的铁锈腥气!
青骡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骤然爆发的、如同火山喷发前的死寂,不安地喷了个响鼻,蹄子焦躁地刨着地面冰冷的青石。
苏晚死死攥着缰绳!枯瘦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惨白!指甲深深陷入粗糙的皮绳里!她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沉静如水的眸光,此刻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炭块!骤然爆发出足以焚毁一切的、惊骇欲绝的火焰!那火焰深处,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涛!被背叛的剧痛!以及一种……如同天塌地陷般的、灭顶的绝望!
沈府……沈府呢?!沈家呢?!少爷……少爷呢?!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吞没!她猛地转过身!如同溺水者寻找浮木般,目光疯狂地扫视着周围!巷口不远处,一个卖炭的老翁正佝偻着背脊,费力地将一筐黑黢黢的炭块搬上板车。
苏晚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寒风!她枯瘦的手猛地抓住老翁沾满炭灰的、冰冷的胳膊!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老丈!这……这沈府……沈家……哪里去了?!”
老翁被这突如其来的拉扯吓了一跳!浑浊的眼睛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裹着斗篷、看不清面容、气息却如同厉鬼般骇人的女子。他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那枯手上传来的、如同铁钳般的巨大力道死死钳住!
“沈……沈家?”老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沈家……早没了啊!好几年前……就败了!败得……败得精光啊!”
“败了?!”苏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凄厉!“怎么败的?!人呢?!沈家的人呢?!”
“人?”老翁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混杂着怜悯与世故的复杂神色,他压低声音,如同在诉说一个禁忌的秘密,“沈老爷……听说……听说是在儿子下了大狱后……一口气没上来……活活气死的!就在……就在那青檀院里……唉……可怜呐……那么大的家业……说没就没了……”
“下……下狱?!”苏晚的脑子嗡地一声!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眼前金星乱迸!她死死抓住老翁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抠进对方的皮肉里!“谁?!谁下了大狱?!”
“还能有谁!”老翁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沈家那个病秧子少爷呗!沈砚!听说……是犯了大事!谋害人命!还是……还是陈家告发的呢!铁证如山!下了死牢!沈老爷一死……沈家……沈家可不就彻底完了嘛!树倒猢狲散……啧啧啧……”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苏晚的颅腔深处猛然炸响!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景象、所有的感知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离!她只听到“沈砚……下狱……死牢……”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她的耳膜!楔进她的心脏!楔进她的灵魂最深处!
谋害人命?!陈家告发?!死牢?!
不可能!绝不可能!少爷……少爷他……他连风都吹不得……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谋害人命?!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惊骇、剧痛、愤怒和灭顶绝望的洪流,如同决堤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堤坝!直冲四肢百骸!她猛地松开老翁的胳膊!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般,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白家……白家呢?!”她猛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火焰燃烧得近乎疯狂!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嘶吼!“白家小姐……白芷呢?!她不是……不是和沈家少爷……”
“白家?”老翁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白家?白家如今可风光着呢!攀上了陈家这棵大树!白家小姐……啧啧啧……听说早就和陈家大少爷……那个陈景璋……订了亲!就在……就在沈家少爷下狱后不久!冲喜嘛!冲掉晦气!那白小姐……也是个有福气的……攀了高枝儿……哪还记得什么病秧子表哥哟……”
冲喜?!攀高枝?!陈景璋?!
“噗——!”
苏晚再也无法抑制!喉头那股翻涌的腥甜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破牙关的封锁!一口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暗红血雾,如同绝望的烟花,瞬间喷溅在冰冷的青石墙壁上!洇开一片刺目惊心、如同地狱红莲般绽放的污迹!
“姑……姑娘?!”老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地后退几步,连滚带爬地推起板车,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巷口!
苏晚的身体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她瘫坐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背靠着那堵沾满她鲜血的墙壁。斗篷的风帽滑落,露出那张枯槁惨白、布满泪痕和血污的脸。深陷的眼窝里,那点燃烧的火焰如同被狂风骤雨浇熄的残烛,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与空洞。
她颤抖着,枯瘦的手指痉挛般地探入怀中!死死攥住那枚紧贴心口的、温润的“当归”石印!冰冷的石印硌着掌心,那“当归”二字坚硬的棱角,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灼烫着她的血肉!
当归?!归何处?!家何在?!人……又在何处?!
“呵……呵呵……”一声破碎不堪、如同鬼魅般的低笑,从她沾满血污的唇间逸出。笑声在空寂的巷弄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与疯狂!
她猛地攥紧石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那冰冷的石印死死按在自己剧烈起伏的、如同被撕裂般剧痛的胸口!仿佛要将那两个字!连同这灭顶的绝望与痛楚!一同狠狠摁进自己的心脏!刻进自己的骨髓!
冰冷的石印紧贴着滚烫的、沾满血污的胸膛。那“当归”二字坚硬的棱角,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硌进皮肉深处!带来一阵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这剧痛,却如同最清醒的毒药,瞬间浇熄了她喉头翻涌的血腥,也冻结了唇边那抹绝望的惨笑。
她猛地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那点被泪水冲刷过的、如同死灰般的空洞,骤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淬了冰的锐利寒芒彻底取代!那寒芒深处,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惊涛骇浪!是惊骇!是剧痛!是滔天的愤怒!更是……一种被逼至绝境后、如同孤狼般嗜血的决绝!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从冰冷肮脏的地面上站起!脊梁挺得笔直!如同被强行折断后又重新淬火锻造的断剑!嶙峋!冰冷!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玉石俱焚般的锋芒!
她不再看那两扇如同巨大墓碑般矗立的“陈府”黑漆大门!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穿透巷弄尽头弥漫的烟尘和喧嚣,死死钉向城西那片被高墙电网围拢的、如同巨大兽笼般的阴影——州府大牢的方向!
少爷……在死牢?!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铁水,瞬间灌满了她的胸腔!带来一阵足以窒息的灼痛!她死死攥着那枚“当归”石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早已血肉模糊的旧伤!用这真实的痛楚来压制那灭顶的恐惧与绝望!
她必须知道真相!必须!立刻!马上!
苏晚猛地拉起缰绳!青骡不安地嘶鸣一声!她不再犹豫!一步踏出!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拖着那条剧痛刺骨的伤腿,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幽深的巷弄!汇入主街上汹涌的人流!
她的目标明确——城西!大牢!
然而,就在她冲出巷口,拐入一条相对宽阔、人流稍缓的街道时,目光却被街角一间不起眼的、挂着“清心茶寮”破旧木牌的小茶馆吸引!茶馆门口,几个穿着粗布短褂、面色黝黑的汉子正围坐在一张油腻的木桌旁,一边吸溜着粗瓷碗里的热茶,一边唾沫横飞地高声谈论着什么。其中一个汉子,正挥舞着粗糙的大手,声音洪亮得几乎盖过了街市的喧嚣:
“……嘿!要说这沈家少爷!那可真是报应不爽!平日里病病殃殃,看着人模狗样!谁能想到!心肠竟那般歹毒!为了攀附白家小姐!竟敢在人家白老爷的药里下毒!啧啧啧……那白老爷差点就……”
“白老爷?!”另一个汉子接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白老爷那是命大!要不是陈家少爷……就是陈景璋!心思缜密!及时识破了那病秧子的毒计!又请了州府最好的仵作验尸……哦不!验药!当场就搜出了那包砒霜!人赃并获!铁证如山!这才把那黑了心肝的沈砚送进了死牢!不然……啧啧啧……白家怕是要遭大难喽!”
“可不是嘛!”第三个汉子灌了口茶,抹了把嘴,“要我说啊!那沈砚就是活该!自己没本事!留不住白小姐的心!就使这下三滥的手段!也不想想!白小姐那是什么人?金枝玉叶!能看上他一个病痨鬼?如今好了!攀上了陈家!那才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听说下个月就要……”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打断了汉子们唾沫横飞的议论!
苏晚枯瘦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僵立在茶馆门口!她手中紧攥的青骡缰绳脱手滑落!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她死死地、死死地钉在原地!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淬了冰的锐利寒芒,此刻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熔炉!骤然爆裂!化作一片足以焚毁一切的、惊骇欲绝的火焰!那火焰深处,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涛!被强行撕开的、血淋淋的真相!以及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灭顶的剧痛与愤怒!
攀附白芷?!下毒?!谋害白老爷?!陈景璋……识破?!人赃并获?!
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烧红的、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她的心脏!再疯狂地搅动!切割!将她所有的认知!所有的信念!连同那点深埋心底、从未熄灭的微弱希望!彻底撕成碎片!碾成齑粉!
“噗——!”
又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冲破牙关的封锁!狂喷而出!如同绝望的烟花!瞬间染红了她胸前靛蓝色的粗布斗篷!洇开一片刺目惊心、如同地狱红莲般绽放的深色污迹!
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世界仿佛在瞬间崩塌!碎裂!化为一片血色的混沌!她猛地伸出手!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茶馆门口那根冰冷油腻的门柱!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留下几道深陷的血痕!
喉头剧烈地滚动着!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浊气在胸腔深处疯狂翻涌!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撕心裂肺的嘶吼!连同那足以焚毁五脏六腑的剧痛!硬生生地!狠狠地!咽了回去!
深陷的眼窝里,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刷着脸上纵横交错的血污!滚烫的!冰冷的!绝望的!愤怒的!最终……凝结成一种……足以令鬼神侧目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死寂与锋利!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穿透模糊的泪水和汹涌的人潮,死死地、死死地钉向城西那片被高墙电网围拢的、如同巨大兽笼般的阴影!
死牢?!
少爷……在死牢?!
她猛地松开抠住门柱的、鲜血淋漓的手!用那只沾满血污的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与血渍!动作粗粝!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厉!
随即!她弯下腰!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掉落在地的缰绳!猛地一拉!
“驾——!”
一声嘶哑到变调的、如同孤狼啸月般的厉喝!撕裂了喧嚣的街市!青骡吃痛!发出一声长嘶!猛地扬蹄!
苏晚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拖着身后那沉甸甸的靛蓝包袱!带着一股足以撞碎一切阻碍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向着城西!向着那片吞噬了她所有希望与光明的、死寂的牢狱阴影!疯狂地冲去!
风!在耳边呼啸!如同无数冤魂的哭嚎!
血!在喉头翻涌!如同地狱熔岩的灼烧!
唯有怀中那枚紧贴心口的“当归”石印!冰冷!坚硬!带着一种足以刺穿灵魂的剧痛!如同烙印!如同诅咒!如同……永不磨灭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