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夜雨,如同缠绵不绝的哀思,无声无息地浸润着杏林巷深处这方被浓重药气浸透的庭院。雨丝细密冰冷,敲打在辛夷树肥厚的叶片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细碎的叹息,在寂静中弥漫开来。庭院角落那间低矮的耳房内,桐油灯的火苗被窗缝漏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苏晚枯槁身影的轮廓,如同被无形丝线拉扯的、疲惫不堪的皮影。
苏晚伏在冰冷的榆木小案前。案上摊着一卷早已被翻得毛边卷曲、墨迹模糊的《伤寒杂病论》。蝇头小楷如同无数扭曲的蝌蚪,在昏黄的灯下跳跃、模糊。她的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视线早已无法聚焦。连续三日三夜,她守在那个因误食剧毒菌菇而陷入深度昏迷的孩童榻前,以金针渡厄之法强行吊住其一线生机,又以石斛续命膏激发其脏腑残存之力,辅以数十味汤药轮番灌服,才终于将那幼小的魂魄从鬼门关前硬生生拽了回来。此刻,那孩童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似乎还在耳畔回响,而她自己的心神与气力,却如同被彻底抽干榨尽的枯井,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疲惫与虚空。
指尖捏着的笔杆滑落,“啪嗒”一声轻响,掉在摊开的书页上,溅起几点微小的墨渍。苏晚的身体猛地一晃!头颅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案角!尖锐的痛楚如同冰锥刺入颅骨!瞬间驱散了浓重的睡意!却也带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她挣扎着抬起头。额角被磕破的地方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一丝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缓缓流下,带着铁锈般的腥甜气息。眼前金星乱迸,书页上的墨字扭曲变形,如同无数张牙舞爪的鬼影。胸腔深处,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疲惫、委屈、绝望的浊气猛地翻涌而上!死死堵在喉咙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眼前瞬间闪过青檀院那扇紧闭的雕花窗棂!闪过牡丹亭那片刺目的猩红!闪过祠堂冰冷的地砖上那滩暗沉的血污!闪过……那双深不见底、最后只剩下无边死寂与空洞的眼眸!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从她紧咬的牙关缝隙中硬生生挤出!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地冲出眼眶!混合着额角流下的鲜血,在她枯槁惨白的脸上肆意横流!留下道道滚烫而屈辱的湿痕!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枯瘦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惨白的亮光!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早已结痂的旧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那如同被万蚁啃噬般的、深入骨髓的剧痛与思念!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她的左手,那只始终紧握成拳、死死抵在冰冷案角的手,极其缓慢地、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松开了紧攥的拳头。掌心摊开。汗水和血水混合的湿滑中,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物事。
那是一枚石印。不过寸许见方,通体呈现一种温润内敛的灰白色泽,如同沉淀了千年的月光。石质细腻,触手生温。印面平整,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只以极其古朴苍劲的刀法,深深镌刻着两个铁画银钩般的大字——
当归!
指尖触碰到那温润石面的瞬间!一股奇异的、如同电流般的暖流,猝不及防地从掌心猛地窜入!沿着手臂的经络,直冲心口!瞬间击穿了那片浓重的疲惫与绝望的冰层!
苏晚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她猛地低下头!深陷的眼窝里,那点被泪水模糊的眸光,死死地、死死地钉在掌心那枚小小的石印上!钉在那两个如同烙印般刻入灵魂深处的字迹上!
当归!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带着父亲临终前模糊不清的嘱托!带着沈世昌那句沉痛如山的“沈家欠你的”!带着沈先生冰冷目光下无声的期许!更带着……她自己在那无数个暗夜里、用血泪刻下的、永不磨灭的誓言!
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激流猛地从她心脏最深处炸开!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瞬间冲垮了所有冻结的堤坝!直冲四肢百骸!驱散了刺骨的寒意!点燃了濒临熄灭的火焰!
她颤抖着!用那只沾满血泪和汗水的手!极其缓慢地、极其珍重地!将石印紧紧握在掌心!温润的石头紧贴着皮肤!那“当归”二字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她的血肉!带来一阵尖锐而真实的痛楚!这痛楚!却如同最清醒的警钟!瞬间将她从崩溃的边缘狠狠拉回!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浓重药气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如同最猛烈的强心剂!瞬间贯通了几乎凝滞的血液!她抬起手!用那只沾满血污的手背,狠狠抹去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与血水!动作粗粝!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厉!
深陷的眼窝里,那点被泪水冲刷过的眸光,如同被暴雨洗过的寒星!骤然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刺破苍穹的锐利光芒!那光芒里,燃烧着被屈辱点燃的愤怒!被思念灼烧的痛楚!被誓言淬炼的坚毅!更有着一种……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向死而生的决绝!
她缓缓摊开手掌。那枚小小的“当归”石印,静静地躺在掌心,温润的灰白石面上,沾染着几点刺目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血渍。那血渍如同烙印,深深浸入石质的肌理,与那古朴苍劲的“当归”二字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悲壮而神圣的气息。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膜拜的虔诚,极其缓慢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石印上那冰冷的刻痕。每一次摩挲,都仿佛在触摸着父亲临终前模糊的轮廓,触摸着沈世昌沉痛的眼神,触摸着沈先生无声的期许,更触摸着……青檀院深处那个单薄身影上,最后一点微弱却固执的温热。
“当归……”苏晚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干裂的唇皮被撕裂,渗出新的血丝。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足以劈开山岳的力量!“当归……当归……当归……”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穿透耳房低矮的窗棂!穿透金陵城连绵的雨幕!穿透无边的黑暗与距离!死死地、死死地钉向遥远的北方!钉向州府的方向!钉向青檀院深处!
“洗我污名!正我清白!”每一个字都如同从喉咙深处、从破碎的心脏里、从被碾碎的骨头缝里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孤狼啸月般的惨烈气息!“救……我想救之人!”那“救”字出口的瞬间,她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剧痛让她眼前发黑!那个深埋在心底、刻入骨髓的名字几乎要冲破喉咙!却被她死死咬住!化作喉间一声压抑的、如同泣血般的呜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翻腾欲出的剧痛与思念强行压下!目光变得更加锐利!更加冰冷!更加……不顾一切!
“以我之针!渡世间厄!以我之药!续众生命!”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裂!在寂静的雨夜中回荡!带着一种足以令鬼神侧目的、睥睨生死的狂傲与悲悯!“当归……当归……终有一日……我当归去!”
最后一句“我当归去”,如同誓言,如同战鼓,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狠狠砸在冰冷的空气里!余音在狭小的耳房中震荡不息!
她猛地攥紧掌心!那枚沾染着血渍的“当归”石印,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嵌入她的血肉!那尖锐的痛楚与温润的暖意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足以焚毁一切阻碍的、熊熊燃烧的力量!支撑着她那早已疲惫不堪、摇摇欲坠的躯体!重新挺直了如同锈蚀断剑般的嶙峋脊梁!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停歇。一缕微弱的、带着湿冷气息的晨光,悄然刺破厚重的云层,透过窗棂的缝隙,无声地洒落在案头。照亮了那卷摊开的、墨迹模糊的《伤寒杂病论》,也照亮了苏晚掌心那枚小小的、沾染着血渍的“当归”石印。石印在微光下流转着温润而悲怆的光泽,如同暗夜尽头,那盏永不熄灭的、指引归途的孤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