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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秋夜来得早,未及月上,青石板路上已凝了层薄霜。西头镇口的老茶棚里,松枝在泥炉里噼啪作响,混着几盏油灯的昏黄,将七八个缩着脖子的茶客影子扯得老长。

“都说这鬼月犯冲,可谁成想……”老猎户周伯裹紧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旱烟杆敲得桌沿咚咚响,“昨儿寅时三刻,我家黑花冲出去撒尿,那畜生平日最通人性,偏往巷口绿门跑!我拎着火折子追,就瞧见绿门里咕嘟嘟冒青雾,像极了煮沸的铜汁!”

茶客们全静了。

“那雾……”周伯压低声音,喉结滚动,“裹着条蟒似的影子!等雾散了,黑花的狗牌挂在门环上,狗身子……只剩半副骨架!”

“嘶——”有人倒抽冷气。

角落里的竹椅吱呀一响。陈九放下茶盏,粗瓷与木头相碰的脆响惊得众人侧目。这老仵作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打,左眉骨有道旧疤,从眉梢斜贯到下颌,此刻正盯着自己沾了茶渍的指节,眼尾皱纹里浸着阴鸷。

“周伯说的绿门,可是土地庙后头那扇?”他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锈铁。

周伯脖子一缩:“您老怎的知道?那门荒废二十年了吧?我小时候听老辈说,门里头埋过……”

“埋过替死鬼。”陈九接口,目光扫过众人惨白的脸,“十年前,前县太爷的小儿子犯了人命案,县太爷亲自监斩,砍头时刀偏了,那畜生的脑袋滚进绿门里。后来绿门就封了,说是镇他的怨气。”

茶棚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可今儿我去收阿秀的尸首……”陈九从怀里摸出块帕子,慢慢展开,“你们瞧瞧。”

帕子上沾着暗褐色的血,还粘着几缕黑丝——是头发。茶客们凑过去,见帕子中央有块巴掌大的污渍,形状像极了……蛇鳞?

“阿秀是西市绣娘,平日最胆小。”陈九指节叩了叩帕子,“可她死时,双手攥得死紧,指甲缝里全是血。我用银刃挑开,”他从袖中摸出个铜制证物盒,掀开盖子,“这是从她指甲里刮出来的。”

一块指甲盖大的碎布飘出来。黑底,绣着金线蟒纹,针脚细密得像是官宦人家的衣料。

“这不是前县太爷家……”周伯猛地站起,茶盏“当啷”摔在地上,“前县太爷的大公子,十年前穿的就是这种‘百蟒纹’的锦袍!”

茶棚里死寂。

不知谁先喊了一嗓子:“绿门!绿门冒绿光了!”

众人扑到门口。

果然,巷口那扇蒙尘的绿门正渗出幽光,像有人在里面点了盏青灯。风卷着枯叶掠过门缝,带出一缕若有若无的腥气。更可怕的是,门内传来“哗啦——”一声,像是铁链拖在地上的响。

陈九的手按在腰间的铜钥匙上——那是开衙门停尸房的。他的指节泛白,左眉骨的旧疤在月光下泛着青,像条蛰伏的蜈蚣。

“阿秀的床头,”他轻声道,“摆着七枚铜钱。”

“铜钱?”有人茫然。

“排成北斗。”陈九望着绿门方向,“但最后一枚,倒扣着。”

茶棚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

“子时了。”陈九突然抓起桌上的茶盏,重重搁在桌上。瓷片飞溅中,他盯着自己的掌心,低声自语:“这怨气……怕不是冲着镇民来的。”

卯时的梆子刚响过第三声,陈九站在阿秀家的绣楼前。

门楣上还挂着褪色的红绸,是昨日阿秀绣完最后一幅并蒂莲时挂的。可此刻,红绸被风卷得乱颤,露出底下斑驳的门板上,用朱砂画的歪歪扭扭的符——是镇民们连夜贴的,墨迹未干。

“陈仵作,您可算来了!”开门的是阿秀的婆婆,白发蓬乱,手里攥着块染血的帕子,“我家阿秀……她、她吊在房梁上,脖子上缠着铁链!那铁链……那铁链是从祠堂偷的!”

陈九跨过门槛时,鞋跟磕到块凸起的青石板。他低头,见石板缝里塞着半枚铜钱,与他昨夜在阿秀床头见过的那枚,纹路一模一样。

绣楼的窗户半开着,风灌进来,吹得案上的绣绷哗啦作响。阿秀的尸身悬在房梁下,穿着月白衫子,可此刻衫子被铁链勒得变了形,露出青紫的皮肤。她的脸涨得通红,舌头吐出半寸,眼睛却瞪得溜圆,像是死前见了什么极骇人的东西。

陈九搬来条长凳,踩上去时,房梁突然发出“吱呀”一声。他抬头,瞥见梁上刻着行小字——“戊寅年冬月,陈安年监造”。

“陈安年?”他默念着,伸手去解阿秀颈间的铁链。铁链冰冷刺骨,像是浸过千年寒冰,他的指尖刚碰到,就觉一阵刺痛——铁链上缠着些细如发丝的红线,正渗出暗褐色的液体,落在地上,滋滋作响。

“这是……”他蘸了点血,抹在舌尖。

苦。

带着铁锈味的苦。

陈九的手顿住。他在衙门当了三十年仵作,见过自缢的、被谋杀的、急症的,可从未见过这样的尸身——阿秀的十指深深掐进掌心,指甲全翻起来,指缝里卡着些碎布,正是他在茶棚里见过的“百蟒纹”锦袍料。

更诡异的是,她的双脚离地半尺,可脚边没有垫脚的凳子,只有团乱糟糟的棉絮。陈九顺着棉絮往上看,见房梁上绑着根细麻绳,绳子另一端系着块铜钱——正是案头那七枚倒扣的铜钱之一。

“婆婆!”他突然转身,“阿秀昨日可曾提过什么人?”

老太太哭嚎着摇头:“她昨儿还说要给周媒婆的孙女儿绣喜帕,中午还吃了碗酒酿圆子……”

陈九的目光落在床头。那里摆着个红漆木盒,是他教阿秀打首饰用的。此刻盒盖敞开,里面躺着块半块玉佩,雕着缠枝莲纹,缺口处的毛边还沾着新鲜的血。

他的呼吸一滞。

这块玉佩,他认得。

十年前,前县太爷的小儿子被砍头那天,他蹲在刑场收尸,见那小少爷脖颈间挂着块玉佩,雕工与这半块严丝合缝。后来玉佩不见了,有人说被抢了,有人说被县太爷偷偷收走了。

“陈仵作?”老太太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您、您脸色咋这么白?”

陈九没答话。他捡起那半块玉佩,对着窗缝透进的晨光看——玉佩内侧,隐约能看见行小字:“陈氏祖传,世代镇邪”。

“镇邪?”他冷笑,“怕不是镇人吧。”

楼下突然传来喧哗。几个镇民举着火把冲进来,为首的是周伯:“陈仵作!县太爷派人来封绣楼了!说要拿您问话!”

陈九将玉佩揣进怀里,拍了拍裤腿的灰:“让他们等着。”

他走到窗边,望着巷口那扇绿门。晨光里,绿门的幽光已经褪去,可门环上的狗牌还在,沾着暗褐色的血。风卷着几片落叶掠过门缝,带出一缕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周伯,”他突然说,“十年前,前县太爷的小儿子被斩首那天,可曾下过雨?”

周伯愣住:“下……下了。那雨大得能淹了胡同,我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那小少爷被砍头时,脖子里的血喷得老高,溅到监斩官的官服上。后来官服拿去洗,总也洗不干净,说是……说是染了怨气。”

陈九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的玉佩。

怨气。

他望着绿门方向,轻声道:“看来,这怨气……还没散。”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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