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归藏
秋分申时的阳光裹着桂花香,沉甸甸地压在晒谷场上。顾砚秋站在老槐树下,掌心攥着那半幅染了桐油的黄布。布上的锦鳞蛇被油浸得发亮,龙首般的蛇头正对着云藏居方向,鳞片间还粘着他昨夜用朱砂补画的字——与洞穴石壁上的刻痕分毫不差。
要点了吗?周婶端着碗糖水从晒谷场过来,碗沿沾着灶糖渣,我孙女儿说要看着火苗窜上天,才肯把最后半筐柿子收回家。
顾砚秋笑了笑,将黄布轻轻展开。风掀起布角,露出底下若隐若现的星图——那是他在云藏居暗格里发现的《鲁班秘录》残页,与蛇鳞拼合后显影的图案。布上的纹路与晒谷场的竹架、村民的草帽、屋檐下的玉米串,在秋阳里织成张金红的网。
点吧。陈瞎子不知何时拄着竹杖站在他身后,烟杆上的红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该让山知道,有人要还债了。
火折子擦过布角的瞬间,火苗地窜起。黄布像团活物般蜷曲着燃烧,桐油的气味混着桂香,在空气里凝成层薄雾。顾砚秋望着跃动的火舌,忽然想起叔父最后一次来信的字迹:莫要惧火,火能焚尽贪念,亦能照亮归途。
第一声异响来自牛头山。
顾砚秋抬头,正看见山腰处腾起团灰黑色的烟尘。那烟尘不像山崩般凌厉,倒像被无形的手揉成团,缓缓升上半空。烟尘里翻涌着细碎的金光,像撒了把星星——是石脉里沉睡的息壤石在苏醒。
周婶的小孙子指着天空尖叫,大蛇!大蛇在天上飞!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山的方向望去。顾砚秋踮起脚,看见那团烟尘正慢慢凝聚成蛇形——青金色的鳞片覆盖着蛇身,三角蛇头高昂,尾尖轻扫过山尖的老松树。最奇的是蛇眼,两团幽蓝的光,像极了昨夜在洞穴里与他对视的巨蛇的眼睛。
是石蛇。陈瞎子的声音发颤,我爹说过,石脉疼到极致时,会生出石蛇替山受苦。三十年前你叔公凿脉那晚,他也见过这样的蛇影......
话音未落,石蛇虚影的尾尖扫过山脚。顾砚秋看见那里的岩石突然裂开道细缝,缝里渗出点新绿——是几株野蕨,正歪歪扭扭地往上钻。再往上是半坡的梯田,去年被山洪冲垮的田埂,此刻竟有泥土自行填补,将裂缝严丝合缝地合上。
石脉在愈合。顾砚秋轻声说。
陈瞎子突然跪下来,竹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我爹!我爹的坟头......他指着山坳里那片荒草丛,前年塌方埋了他的碑,现在......
顾砚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荒草丛中传来一声,半截断裂的石碑从土里钻出来,碑上的陈守山之墓五个字被雨水冲刷得发白,此刻正随着石蛇的游动,一点点变得清晰。
晒谷场上的村民炸开了锅。周婶攥着孙女儿的手直念叨老天爷开眼,挑水的汉子把扁担抛向空中,连平时最沉默的石匠都跪下来,朝着山的方向磕头。顾砚秋望着这一切,忽然想起叔父在信里写的另一句话:他们骂我盗石,可他们不知道,我在替山挨骂。
石蛇虚影在半空盘旋三圈,尾尖最后扫过云藏居的屋檐。顾砚秋看见老宅子的门楣上,那道蜿蜒的金纹突然活了过来,像条小蛇钻进门缝,消失在青砖墙里。与此同时,洞穴方向传来的闷响——是最后块堵着洞门的碎石坠落,露出了黑洞洞的洞口。
该走了。陈瞎子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石脉归位,山魂归位,你也该归位了。
三日后,顾砚秋背着半卷《鲁班秘录》站在村口。晨雾未散,晒谷场的竹架上还挂着几串红辣椒,在风里轻轻摇晃。陈瞎子往他袖中塞了片新采的蛇鳞,鳞片上还沾着晨露,凉丝丝的。
收好了。老人说,往后若见山涧里长出会发光的菖蒲,便知道息壤石在好好活着。
顾砚秋接过蛇鳞,放进袖中。他转身时,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铺成张网,网住了晒谷场上的热闹,网住了陈瞎子佝偻的背影,也网住了他记忆里那个秋夜——三十年前的同样时节,有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人站在老槐树下,对着石蛇虚影立誓:若我盗石,便用命还;若山有难,我便来守。
陈阿公。他停下脚步,深深鞠了一躬。
陈瞎子愣了愣,随即笑出满脸皱纹:去吧,京城还有等你批的折子。记着,石脉的事,比奏折金贵。
顾砚秋转身踏上官道。晨雾渐散,他能看见远处牛头山的轮廓,山尖的石蛇虚影早已消散,只留下满山的青翠。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混着新翻泥土的气息——那是大地在呼吸,是山魂在归位,是一代又一代守山人的心愿,在秋分的风里,终于落了地。
他摸了摸袖中的蛇鳞,又碰了碰怀里的《鲁班秘录》。秘录最后一页,不知何时多了行新写的字,墨迹未干:庚儿归位,石脉始安。后之守山人,当以心养石,以石护民。
字迹与叔父的笔记如出一辙,却多了几分温暖。
官道上的马蹄声渐起。顾砚秋翻身上马,望了眼石门村的方向。老槐树上的灯笼还在飘,像颗橘红的星子,嵌在秋阳里。
他知道,有些故事永远不会结束。就像牛头山的石脉,就像云藏居的老槐树,就像每个秋分夜里,都会有新的守山人,接过那半片蛇鳞,在山风里,许下新的誓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