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灵诉前尘
陈墨颜是被疼醒的。
后颈火辣辣地疼,像被炭火烧过;肋下针扎似的刺痛,每吸一口气都扯着心肺。他勉强睁开眼,见老母亲正坐在炕沿,用湿布帕子轻轻擦他额角的血渍。窗外漏进半缕月光,照见她鬓角的白发比昨日更多了,像落了层霜。
“颜儿,你可算醒了。”老母亲声音发颤,“大夫说你被踢断了三根肋骨,要躺足半月……”
陈墨颜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他想起刘三的拳头,想起木匣翻倒时紫檀笔滚进泥里的模样,想起那团紫烟凝成的人形……
“笔呢?”他突然抓住母亲的手。
老母亲被吓了一跳,忙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在你怀里揣着呢,我怕被人抢了……”
陈墨颜松开手,摸出那方布包。打开时,紫檀笔静静躺在里面,笔杆上的暗金云纹却暗得像蒙了层灰,笔锋的毫毛蔫软下垂,全没了昨日的神采。
“公子。”
一道幽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陈墨颜浑身一僵,猛地抬头。屋角的破衣柜旁,浮着缕淡紫色的烟,正缓缓凝成人形。那人身量修长,穿件月白长衫,面容模糊如浸在雾里,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如星,此刻正静静望着他。
“你……你是昨日那东西?”陈墨颜攥紧被角,声音发虚。
“在下乃笔灵。”紫烟人影飘近两步,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照得他身上的雾气泛着微光,“公子莫怕,我并无恶意。”
“昨日刘三打我,可是你?”陈墨颜想起那股子莫名的狠劲,喉咙发紧。
笔灵沉默片刻,轻轻摇头:“是刘三自身的恶念。他见财起意,本就存了杀心,我只是……借了他的力。”
“借力?”陈墨颜不懂。
笔灵抬起手,指尖浮起缕紫烟,在空中画了个圈:“公子可记得,你第一次用我时,写的《兰亭序》?”
陈墨颜点头。
“那字里的神韵,不是我的,是你的。”笔灵的声音忽然柔和了些,“你自幼读诗书,心有文气,只是被穷日子磨得晦了。我依附古笔百年,本已剩最后一口气,借你第一次落笔时,吸了你半分文气,才勉强吊住命。”
陈墨颜猛地坐起,肋下疼得倒抽冷气:“你……你吸我精气?”
“不是精气,是文华。”笔灵解释道,“读书人的气,是墨里的魂。我靠这魂养着,才能化形。可那半分气太弱,撑不过三日,我便又要散了。”他飘到案前,望着那幅《兰亭序》残卷,“你第二次用我写《心经》时,又给了我三分气——那时我便知,你是我的机缘。”
陈墨颜想起昨日卖字时的情景,后背发凉:“所以那富商出高价,那泼皮来抢……都是你?”
“不全是。”笔灵轻轻摇头,“富商贪字,是人心;泼皮抢钱,是恶念。但若没有我,那字不过是张废纸,富商连看都不会看,泼皮也不会平白无故打你。”他飘到陈墨颜床前,雾气里露出半张模糊的脸,“公子可知,那古笔本是山神庙的香火笔?”
陈墨颜一怔。
“百年前,山神庙香火鼎盛,每日有百姓来求签、还愿。”笔灵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怀念,“香客们的祈愿、供奉的心意,都渗进那支笔里。我本是庙祝的一缕执念,见笔灵秀,便附了上去。靠着香火,我修了百年,本想在庙会那日化形,去看看山外的世界。”
“后来呢?”
“后来庙塌了。”笔灵的语气突然冷下来,“雷劈的。半面山墙砸下来,把供桌、神像全埋了。香火断了,香客没了,我守着那支笔在泥里埋了三十年,灵气散了大半。再后来,那支笔被人挖出来,扔在破庙的梁上——直到公子你,把它捡了回来。”
陈墨颜想起庙里那半面残墙,突然明白了:“所以你借我的文气,是为了……”
“为了化形。”笔灵抬起手,紫烟在掌心凝成个小灯盏的形状,“我本是阴魂,若不化形,百年后将散作尘泥。可化形需要最后一口‘生气’——不是凡人的阳气,是读书人的文华之气。公子你写《兰亭序》时,文气最盛,我本想借那三分气成事,不想只够吊命。”
他飘到陈墨颜面前,雾气里的眼睛泛起水光:“公子昨日用我写刘三的丑态时,文气最是鲜活——你那时恨他,怨他,可字里带着股子不平的气,比《兰亭序》更烈。那三分气,够我撑过这七日。可七日之后……”
“七日之后如何?”
“七日之后,我若再无文气滋养,便会魂飞魄散。”笔灵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公子若肯再用我写一幅,随便什么字,只要是你真心所写,我便能借那文气化形。到时候,我定护你周全——你娘的病,你屋漏的顶,还有那些泼皮的纠缠,我都能替你解决。”
陈墨颜望着笔灵,又看看怀里的紫檀笔。他想起老母亲的咳嗽声,想起漏雨的屋顶,想起刘三踹他时那股子狠劲……可他又想起那日卖字时,围观百姓的惊叹,想起老秀才说他“有晋人风骨”,想起钱老爷捧着银子时的贪婪——这一切,都是这支笔带来的。
“若我不写呢?”他问。
笔灵沉默片刻,紫烟微微晃动:“公子不写,我便散了。可公子想过没有?那日县令为何突然要见你?为何见了你,又抢了我的笔?”他飘到窗前,望着外面的夜色,“青州城里,想抢这神笔的人,不止刘三一个。公子以为,藏起笔就能安稳?只怕日后麻烦更多。”
陈墨颜心头一凛。他想起县令赵德庸那双细长的眼睛,想起衙役拖他出去时,赵德庸说的“明珠暗投”——那县令,怕也是冲着这神笔来的。
“那……你要我如何?”
“再写一幅。”笔灵飘回他床前,“随便写什么,只要你用心。写完这幅,我便化形,从此与你无关。你我都清净。”
陈墨颜望着笔灵,又看看案头的紫檀笔。笔杆上的暗金云纹突然闪了闪,像是在应和他的心跳。
“好。”他咬咬牙,“我写。”
笔灵的紫烟晃了晃,露出几分笑意:“取生宣来,磨松烟墨。”
陈墨颜颤抖着铺纸磨墨。笔灵落在他腕上,暖流再次涌遍全身。这一次,他没有写经,没有写诗,也没有写谁的丑态。他望着窗外的月光,想起幼时在学堂里读的句子,想起老母亲教他认字时的模样,突然提笔写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笔锋所至,墨色流转如月华。起笔时是稚拙的认真,行笔时渐入流畅,收笔处带着几分温柔的颤音——分明是他最真实的字,却又比平日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韵味。
“够了。”笔灵的声音里带着满足。
紫烟突然暴涨,裹住那幅字。陈墨颜眼前一花,再看时,笔灵已化作个身穿月白长衫的男子,面容清俊,眉目疏朗,手里托着粒龙眼大小的丹丸,泛着淡淡金光。
“这是‘青阳丹’。”男子递过丹丸,“服下它,你娘的病七日可愈,你的伤三月可愈。往后半年,你每日吃的米、穿的衣,都会有贵人暗中相助。”
陈墨颜接过丹丸,指尖发烫。他望着男子,问:“你……成仙了?”
“算是吧。”男子笑了笑,“脱了笔形,得了人形,总算能在这世间走一遭。”他飘向门口,“记住,这丹丸只能用一次。往后若再有难,莫要想我——你我本是两路人。”
话音未落,他已消失在夜色里。
陈墨颜望着手里的丹丸,又看看案头的紫檀笔。笔杆上的暗金云纹突然亮了起来,像是有团火在里面烧。他伸手去摸,笔锋却轻轻颤了颤,在纸上落下个“仙”字。
“公子。”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却比之前更轻,更远,像是从天边飘来的:“我本不想害人……可这世间,哪有白得的便宜?”
陈墨颜猛地抬头,窗外只有片乌云遮住了月亮。
而在院角的老槐树上,一团淡淡的紫烟正蜷缩着,望着他的窗户,发出低低的、含糊不清的笑声。
“下……下次……”那声音断断续续,“换……换个更有钱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