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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

马蹄踏碎官道上的积水,泥点飞溅。一队玄甲骑士护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疾驰返回胤都城内。车厢颠簸,萧绝靠坐在软垫上,闭目养神,指间依旧无意识地捻动着那枚温润却冰冷的玉蝉。

「慈」字刻痕如同烙铁,烫在他的心头。

太后…他的好母后。那个在他记忆里总是眉眼低垂,捻着佛珠,对着小佛堂里那尊玉观音喃喃自语的女人。那个在他血洗皇城、踏着兄长和叔伯的尸骨坐上摄政王之位后,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孽障,莫要太过」,便再不过问朝政的女人。

她为何要突然出手?是为了那个早夭的、被她寄予厚望却福薄命短的嫡子?还是察觉到了他近年来对宗室旧族的打压过于酷烈,想敲打他?抑或是…她那看似枯寂的慈宁宫,早已成了某些见不得光的势力汇聚的巢穴?

无数的念头翻涌,每一个都带着猜忌的毒刺。他天性多疑,从不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忠诚,更不信会有毫无所求的退让。太后这些年表现得越是与世无争,他心底那根警惕的弦就绷得越紧。

今日这枚玉蝉,看似指向明确,实则漏洞百出。若真是太后所为,以她的心机和在宫中经营多年的势力,岂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这更像是一个拙劣的栽赃,或者说,是一个故意显得拙劣的诱饵。

目的,就是要让他疑心太后。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想做那个渔翁?

北狄?那些被他敲骨吸髓般打压、却始终贼心不死的旧贵族?还是…朝中某些看似恭顺、却一直暗中觊觎他权柄的臣子?

甚至…是那个刚刚离开的、来历蹊跷的「神医」?

萧绝猛地睁开眼,眼底寒光乍现。那个老郎中…示警太快,诊脉时的话也太过「巧合」。那番关于「外毒引动内邪」的言论,简直像是在他本就燃烧的疑心上,又狠狠浇了一勺热油!

他是在暗示什么?还是在故意引导什么?

「王爷,到了。」车外传来侍卫低沉的声音。

马车缓缓停下,并非回到主殿,而是径直驶入了王府深处一片守卫极其森严的区域——诏狱旁的黑牢。这里比普通的诏狱更加阴暗潮湿,关押的都是重犯要犯,或是即将处死的囚徒。

萧绝下了马车,早已等候在此的诏狱管事立刻躬身迎上,脸色苍白,额角带汗。张德贵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被灭口,他难逃失职之罪。

「王爷,逆贼尸首已验明正身,确是张德贵及其同伙无疑。所用弩箭也已查明,是军中所用的三棱透甲锥,淬有剧毒‘半步倒’,见血封喉。」管事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属下已彻查内院采买衙门,初步盘问,暂未发现明显异常。与张德贵往来密切者共七人,已全部拿下,正在严加拷问…」

萧绝面无表情地听着,脚步未停,径直走向黑牢深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两侧牢房里偶尔传来铁链拖动的哗啦声和痛苦的呻吟,如同鬼蜮。

「慈宁宫那边,有何动静?」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幽暗的通道里显得格外冰冷。

跟在身后的心腹侍卫统领立刻低声回禀:「回王爷,自昨夜至今,慈宁宫宫门紧闭,除日常采买送出宫秽物的老太监外,无人出入。属下已加派了三倍人手,十二时辰不间断监视,连…连每日送入的食材和佛前供奉的鲜花,都已安排人暗中查验,目前未见异常。」

「佛前供奉?」萧绝冷哼一声,「本王的母后,倒是虔诚。」

他走到一间空着的刑房前停下。刑房中央摆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正是那名被弩箭射杀的黑衣人。

「验出什么了?」他问。

早已候在一旁的仵作连忙上前,揭开白布,露出死者青黑肿胀的面孔:「回王爷,死者男性,年约二十五六,面生,并非王府或京兆府记录在册的熟面孔。齿缝中藏有毒囊,已咬破,应是死士。身上衣物为普通夜行衣,无任何标记。肌肉结实,指关节粗大,虎口有厚茧,是长年练武、尤其善用右手持握兵刃之人。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干净得像是…像是特意送来送死的一样。」

「送死?」萧绝眼神微眯,「用一条精心培养的死士的命,就为了杀几个无足轻重的内应灭口?还‘特意’留下这枚玉蝉?」

他捻着玉蝉,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看来,有人是迫不及待地想看本王和慈宁宫撕破脸了。」

正在此时,一名侍卫快步进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个极小的、以蜜蜡封口的瓷瓶:「王爷!方才在清理那老郎中暂居的厢房时,在床榻缝隙深处,发现了此物!」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那小瓷瓶上。

萧绝瞳孔微缩。他接过瓷瓶,入手冰凉。瓷瓶质地粗糙,是最普通不过的药瓶,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他捏碎蜜蜡,拔开软木塞,一股极其清淡、若有似无的异香飘散出来。

他面色一凛,立刻将木塞塞回,眼神变得锐利无比:「立刻去请李太医!要快!」

片刻后,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的李太医被侍卫几乎是架着一路小跑地带了过来,气喘吁吁。

「王爷…」

「看看这是何物!」萧绝将瓷瓶递给他,目光紧锁着他的表情,「小心些,可能有毒。」

李太医不敢怠慢,小心地接过,再次拔开木塞,极其谨慎地扇闻了一下,脸色微微一变。他又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银针、玉碟等物,倒出一点点里面近乎无色的粘稠液体,仔细观察,又以银针试探。

良久,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放下银针,对着萧绝躬身道:「王爷,此物…古怪至极。其香幽冷,似檀非檀,似麝非麝,老夫行医数十载,从未闻过此种香气。银针探之并未变黑,似乎无毒。但观其质地色泽,又绝非寻常药油或香料…倒像是…像是某种极罕见的植物提炼出的精粹之物。请恕老夫孤陋寡闻,一时难以断定其功效…」

「可能试出其药性?」萧绝打断他。

「这…」李太医面露难色,「若要试药,需寻活物,观察其反应…」

萧绝目光扫向黑牢深处那些囚笼,眼中没有丝毫温度:「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活物。找几个死囚来。」

「是!」狱卒立刻领命而去。

很快,三个戴着沉重镣铐、衣衫褴褛、面色死灰的死囚被拖了过来。他们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眼中早已没了光彩,只剩下麻木的恐惧。

萧绝示意李太医。

李太医叹了口气,医者仁心让他有些不忍,但摄政王的命令无人敢违抗。他取来清水,将那一丁点粘稠液体稀释了数倍,然后对那三名死囚道:「此乃一试药之物,饮下后或有不适,但或许…也是一线生机。」他这话说得自己都不信。

三名死囚面面相觑,最终在狱卒的威逼下,各自喝下了一小碗稀释后的药液。

刑房里陷入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三名死囚。

时间一点点过去。起初,三人并无异状,只是有些紧张地摸着自己的身体。约莫一炷香后,其中一人忽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他猛地抓挠着自己的喉咙,发出「嗬嗬」的怪声,眼珠向外凸出!

「怎么回事?!」李太医大惊,连忙上前想要查看。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碰到那人,另外两人也几乎同时发出了痛苦的嘶吼!一人双手死死抱住头颅,疯狂地用头撞击着地面,额角瞬间血肉模糊!另一人则浑身抽搐倒地,口吐白沫,身体诡异地反弓起来!

「快!按住他们!」李太医急喊。

侍卫们一拥而上,试图控制住三人。但那三人仿佛瞬间失去了理智,力大无穷,状若疯魔!

「啊——!」第一个咳嗽的死囚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七窍之中竟然同时流出黑色的粘稠血液!他猛地挣扎了几下,眼珠彻底失去神采,身体软了下去,再无动静。

几乎就在他断气的同时,另外两人也相继在剧烈的抽搐和痛苦嚎叫中,猛地一僵,随即瘫软下来,同样是从眼、耳、口、鼻中渗出黑血,死状极其可怖!

从发作到毙命,不过短短十几息的时间!

整个刑房鸦雀无声,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李太医脸色惨白如纸,手指都在颤抖,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王爷…此物…此物剧毒无比!毒性之烈,发作之快,老夫…老夫闻所未闻!方才银针未变,恐是此毒…此毒诡异,非银针所能测!老夫险些误判,罪该万死!」

萧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盯着那三具迅速变得乌黑的尸体,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刃。

好厉害的毒!好隐蔽的手段!

这毒瓶,是在那老郎中的房间发现的…是他不小心遗落?还是故意留下?

若是不小心遗落,那这看似救命的神医,实则竟是个身怀如此诡谲毒物的危险人物?他潜伏在自己身边,所欲为何?只是为了治疗疫病赚取赏金?绝无可能!

若是故意留下…那这就是赤裸裸的挑衅!是在嘲笑他的多疑,是在引导他将这毒与之前的灭口、与那玉蝉联系起来!

无论哪种可能,那个「神医」,都绝非善类!

「王爷,」侍卫统领上前一步,声音凝重,「是否立刻派精骑追击那老郎中?他离开不过两个时辰,应未走远!」

萧绝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从尸体移向手中那枚玉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扭曲的笑意:「追?何必去追。」

「王爷?」统领不解。

「他若想逃,此刻早已远遁。他若另有所图,自然会再次出现。」萧绝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算计,「况且,他送了本王如此一份‘大礼’,本王若不‘好好利用’,岂不是辜负了他一番‘美意’?」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三具毒发身亡的尸体:「李太医。」

「老…老夫在。」

「可能查出此毒源于何地?有何特性?」

李太医擦着冷汗,艰难地回答:「回王爷,此毒诡异,发作迅猛且症状酷烈,似能侵蚀心脉,乱人神智…观其色味,似带有极北苦寒之地某些毒草的特性…但老夫实在不敢断言…或许…或许太医院院判刘大人见多识广…」

「不必了。」萧绝打断他,「今日之事,在场所有人,若敢泄露半字,诛九族。」

冰冷的话语让所有人浑身一颤,齐齐跪地:「奴才\/属下不敢!」

「将这里清理干净。尸体烧了。」萧绝吩咐完,转身走出刑房。

他回到王府书房,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掠过胤朝江山,最终落在北方那片辽阔的草原——北狄。

极北之地的毒草?北狄?

那个「神医」是北狄人?还是只是巧合?

若他是北狄派来的细作,那他治疗疫病是为了取信于自己?这毒…是准备用在自己身上的?为何又「不小心」遗落?

一个个疑问盘旋,却似乎都绕不开北狄二字。

还有那枚玉蝉…太后…

萧绝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烦躁和暴戾的情绪。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四周迷雾重重,每个人似乎都心怀鬼胎,每个线索都指向不同的方向,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砰!」他一拳狠狠砸在舆图上,震得整张图微微晃动。

无论幕后之人是谁,想看他怀疑太后,与慈宁宫斗得你死我活?他偏不让他们如愿!

至少,明面上不会。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杀意,眼神重新变得冷静而深邃。他走到书案前,提笔飞快地写了两道手令。

一道:「严密监视慈宁宫一切动向,尤其是与宫外传递消息之渠道,若有异常,即刻密报,不得打草惊蛇。」——既然有人想让他疑心太后,那他就「如其所愿」地监视,看看究竟能钓出什么大鱼。

另一道:「加派人手,秘密搜查京城内外所有药铺、医馆、当铺、车马行,查找一名年约六旬、外地口音、医术高明、可能持有罕见药材或毒物的老郎中。发现踪迹,只可远观监视,不可惊动,更不可擅自抓捕。」——那个「神医」,他一定要挖出来!

写完后,他用印,唤入心腹,低声吩咐下去。

心腹领命,匆匆离去。

书房内再次恢复寂静。萧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带着寒意的夜风吹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沉闷。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中依旧无意识地盘着那枚玉蝉。

老郎中…玉蝉…太后…北狄…毒药…

这些碎片在他脑中疯狂旋转,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图案,却始终隔着一层迷雾。

就在他沉思之际,窗外夜空中,一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鸦,扑棱着翅膀,悄无声息地掠过王府的高墙,朝着京城某个偏僻的方向飞去。

与此同时,京西,一处荒废的土地庙里。

冷焰已经换下了那身丐婆的装扮,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色布衣,正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仔细地看着一张粗糙的京城布防图。火光照亮她平静无波的脸庞,哪还有半分老迈龙钟的样子。

忽然,她耳朵微动,听到了极其轻微的翅膀扑棱声。

她立刻吹熄油灯,身形如同鬼魅般滑到破旧的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一只通体乌黑、唯有眼珠泛着一点红光的乌鸦,轻盈地落在院中的枯树枝上,歪着头,似乎在确认什么。

冷焰轻轻发出几声模仿鸟类的低鸣。

那乌鸦立刻循声飞来,穿过窗户的破洞,落在她伸出的手臂上。她熟练地从乌鸦腿上解下一个细小的竹管,然后从怀里掏出几粒肉干喂给它。

乌鸦叼着肉干,满足地跳到了一边。

冷焰重新点亮油灯,就着微光,取出竹管中的纸条展开。

上面只有简短的几个字:「药瓶现,囚试,毙。疑深,未追,密查医。监慈。」

冷焰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尽在掌握之中的弧度。

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进行。

萧绝果然发现了她「遗落」的那个药瓶。以他多疑的性格,必定会找人试药。而那瓶她精心调配的「离间散」,看似无色无味,银针难测,一旦遇水稀释,便会产生剧烈反应,其毒发症状酷烈而诡异,足以让人联想到北狄那些隐秘的毒术。

三个死囚的命,足以坐实这「毒药」的威胁,也将萧绝的疑心推向顶峰。

他没有立刻派人追捕「老郎中」,而是选择暗中密查,这更合她意。大张旗鼓的追捕反而容易打草惊蛇,这种暗中搜查,她自有无数方法可以规避甚至利用。

而「监慈」二字,更是表明她那枚玉蝉和「神医」关于「外毒」的暗示,已经成功地将萧绝的注意力引向了慈宁宫。

很好。

她将纸条凑近灯焰,看着它化为灰烬。

接下来,就需要再添一把火了。

那把火,就是「火蟾」。

她之前利用小乞丐散播的关于西山酸浆果和定北侯别业的模糊信息,应该已经开始发酵。现在,需要让这把火烧得更旺,更直接地烧到定北侯府身上。

她走到破庙角落,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背篓,里面是她之前准备好的几味药材和一些杂物。她从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一只干瘪僵硬、皮肤布满诡异疙瘩的蟾蜍标本。但这并非真正的火蟾,而是她用一只普通的赤蟾,经过特殊药水浸泡、烘烤后制成的赝品,足以以假乱真,除非是极精通此道的大医,否则难以分辨。

她需要的,就是让这个赝品,「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定北侯府别业附近,然后「顺理成章」地被萧绝的人发现。

到时候,萧绝会怎么想?

他会认为,定北侯夫人所谓的「胃口不佳」、「想吃酸浆果安神」,根本就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暗中接应这支能解他「阴寒噬心」之毒的火蟾!

再加上之前那个「神医」遗落的、疑似来自北狄的剧毒…定北侯府是否与北狄有所勾结?他们掌控火蟾,是想控制他的性命?还是另有所图?

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怀疑的土壤里疯狂滋生。

冷焰几乎能想象到萧绝那张暴怒而扭曲的脸。

她重新包好盒子,将其放入背篓底层。又换上一身夜行衣,用黑布蒙住脸,只露出一双冷静得近乎残酷的眼睛。

夜还很长,足够她将这赝品,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她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出土地庙,朝着西山定北侯别业的方向,疾驰而去。

复仇的路上,从不需要仁慈。那些被卷入棋局的,无论是萧绝、太后,还是定北侯府,都不过是她通往王座的垫脚石。

冷风掠过她的耳畔,带着低低的呜咽声,仿佛无数冤魂在为她让路。

她的眼神,在黑夜中亮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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