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药房的空气仿佛凝固的胶,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龙骧卫的黑甲侍卫如同钉死在各个出口的石雕,冰冷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或仅仅是动作稍大些的药吏宫人。那场小小的“意外”掀起的涟漪很快平息,名为“小言”的粗使宫女瑟缩着肩膀,将最后一点散落的“夜交藤”归拢进竹筛,端着它,脚步虚浮地走向后院广阔的晾晒场,身影很快淹没在一排排晾晒着各式药材的竹架和席子之间,再无人在意。
然而,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冰封的湖面下,是急速盘算的激流。萧绝搜查御药房,虽方向错误,却无疑大大增加了她行动的风险和难度。原本相对宽松的环境骤然收紧,任何一点不必要的举动都可能引来致命的关注。
必须更快,更谨慎。
晾晒场占地颇广,各式药材分门别类,由不同的宫人负责照看。空气中混杂着上百种草药的气味,辛辣的、甘甜的、清苦的、怪异的……形成一层浓烈的屏障,有效地掩盖了许多细微的、不该存在的气息。
冷焰将竹筛放在指定区域的木架上,熟练地将里面那些黑色的夜交藤摊开,使其能均匀接受午后已然不算炽烈的阳光照射。她的动作与其他宫人并无二致,麻木、重复,带着被劳役磨损的疲惫。
指尖划过干燥的藤茎,她的心神却已飞向了那座佛香缭绕的宫殿——慈宁宫。
太后此时,想必已如惊弓之鸟。那份关于萧绝与勃尔金“勾结”的“薄礼”,再加上熏香中发现的“鬼哭藤”,足以在她心中种下最深切的恐惧和猜忌。一个惜命到极致的人,突然发现有人要用最阴毒的方式取她性命,其反应可想而知。
现在,需要再给她加一把火,让这恐惧烧得更旺,烧掉她最后一丝理智和犹豫,让她彻底倒向“自保”的疯狂,从而成为搅乱萧绝视线的最好的那把刀。
而太后的日常饮食用药,无疑是最佳的切入点。御药房负责药材的初步处理和分发,但各宫主位的具体煎药和服用,则由其小厨房或信任的贴身宫人完成。慈宁宫更是如此,太后多年礼佛,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对入口之物极为谨慎,自有其一套严密流程。
直接接触汤药难如登天,但……从源头上做些微小的手脚,并非不可能。
冷焰的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晾晒场边缘那几个负责核对药材、登记入库的老资格药吏。他们相对清闲,却也更容易被各种琐事支开。其中一人正被一个小太监低声询问着什么,似乎是为某位低阶嫔妃领取份例药材的手续出了问题,两人低声交谈着,一时无暇他顾。
机会!
冷焰的心跳平稳依旧,但身体已如同绷紧的弓弦。她端起旁边另一个空竹筛,假意要去不远处收取一批已经晒好的枸杞子,脚步挪动间,极其自然地靠近了那张存放着“已检待入库”药材的长条案几。
案几上分放着几十个大小不一的药材包,外面系着标签,写明药材名目、数量及送往何处。其中一个小麻布袋上,赫然写着“慈宁宫,夜交藤,叁两”。
就是它!
她的呼吸没有丝毫变化,甚至眼神都未曾在那袋药上过多停留。如同只是路过,她的袖口极其轻微地在那个小麻布袋上方拂过——一个宫人端着沉重竹筛行走时,袖摆碰到东西,再正常不过。
然而,就在那电光火石般的接触瞬间,袖口内衬暗袋里那几根经过特殊炮制、掺入了微量“惑心散”的夜交藤,已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滑入了那个敞着口的麻布袋中,与里面正常的药材混为一体。
动作轻巧、精准、毫无烟火气。完成这一切的时间,甚至不到一次心跳。
她脚步未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径直走向那堆红艳艳的枸杞子,开始慢吞吞地收取晾晒好的果实,侧影融入午后的光影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那几根动过手脚的夜交藤,混入大量正常药材中,其本身微量的“惑心散”几乎不可能被常规手段检出。它们会随着这批药一同被送入慈宁宫的小库房,然后在那位对太后忠心耿耿、却也因高度紧张而更容易忽略细微差异的老宫人手中,被取出、清洗、投入药罐,与其他药材一同熬制成太后每日雷打不动的安神汤。
日复一日,那无色无味、单独使用几乎无害的“惑心散”,会与她常年服用的另一种滋补药物中的某些成分缓慢结合,悄然侵蚀她本就因惊惧而脆弱的心神。多梦、惊悸、疑神疑鬼、草木皆兵……这些症状会逐渐加剧,完美地契合她“受惊中毒”的预期,将她推向更深的恐慌,也更符合“中了阴毒手段”的表现。
届时,无论太后查到自己中的究竟是什么“毒”,这笔账,最终都会狠狠记在她心中最大的怀疑对象——萧绝的头上!
这才是真正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萧绝想用搜查御药房来逼她现身,她却利用这紧张的氛围,在御药房内部,完成了对太后最隐秘的一击。
……
慈宁宫的小佛堂内,檀香的气息似乎都带上了一丝令人不安的甜腻。
太后依旧端坐在紫檀木扶手椅上,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甚至透出一种灰败之气。她手中紧紧攥着那串紫檀佛珠,指节因为用力而凸显出青白的颜色。
太医院院判王谨之——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屏息凝神地跪在一旁,仔细地为太后请脉。他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异常。
许久,他才缓缓收回手,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如何?」太后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颤抖,「哀家……究竟中了何毒?可能解?」
王院判伏下身,声音沉重而谨慎:「回禀太后娘娘,凤体确受邪祟惊扰,肝气郁结,心神动荡之象尤为明显。脉象浮滑而数,似有外毒引动内忧之兆……只是……」他迟疑了一下,似乎难以措辞。
「只是什么?!」太后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说!恕你无罪!」
王院判头垂得更低:「只是……此毒甚是蹊跷。依微臣愚见,似非单一剧毒即刻致命之物,倒更像……更像是某种极为阴损的慢毒,旨在潜移默化,损及心神根本。其性隐晦,与熏香之气混合后,更难辨析。若非发现得早,天长日久,恐……恐于凤体安康大为不利啊!」
他这番话说的极其圆滑,既点出了“中毒”的事实和危害,迎合了太后的恐惧,又将毒性模糊化,归为“慢毒”和“损心神”,为自己留下了充足的转圜余地。深宫之中,有些话,点到即止,说得太明白,反而是取祸之道。
然而,这番话听在太后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慢毒!损心神!
这完全印证了她最坏的猜想!有人不想她立刻死,而是要她慢慢被折磨,变得疯癫、糊涂,最终无声无息地耗尽灯枯!
好毒辣的心思!好阴狠的手段!
「可能查出具体是何毒物?源自何处?」太后咬着牙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王院判面露难色:「微臣无能。此毒手法极为高明,用料隐秘,混合在熏香之中,经燃烧后痕迹更微……若要彻查源头,恐怕……难如登天。」他顿了顿,话锋极其谨慎地一转,「当务之急,是清解余毒,安神定惊,稳固凤体。微臣这就为娘娘开方,务必用最温和稳妥之药,徐徐图之。」
查不出源头……太后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绝望夹杂着滔天的怒火席卷而上。能做到如此干净利落,在这深宫之中,除了那个权倾朝野、手眼通天的孽障,还能有谁?!
他这是要钝刀子割肉,活活磨死她!为她曾经对惠妃做过的那些事?还是单纯嫌她这个嫡母太后碍了他的眼,挡了他彻底掌控全局的路?
无论哪种,都意味着,他们之间那层虚伪的平静,已被彻底撕破!你死我活!
「好……好一个难如登天……」太后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而凄厉,充满了怨毒,「王谨之。」
「微臣在。」
「你伺候哀家多少年了?」
「回娘娘,自先帝朝至今,已二十有三年矣。」
「二十三年……哀家待你如何?」
「娘娘对微臣恩重如山!」王院判以头触地。
「那好。」太后止住笑声,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他身上,「今日之事,若有半个字泄露出去,哀家便让你王家上下二十三口,统统去给哀家试药!听明白了吗?」
王院判浑身一颤,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微臣……明白!微臣对娘娘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起来吧。」太后疲惫地挥挥手,仿佛刚才那狠戾的威胁从未出现过,「去开方子。用的药,全都从哀家私库里出,煎药也由哀家身边的人亲自来,不经任何外人之手。」
「是,娘娘圣明!」王院判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躬身退到外间去写药方。
太后独自坐在佛堂里,浓郁的檀香味让她一阵阵反胃。她看着那尊悲悯俯视众生的鎏金佛像,眼中却只有一片冰冷的疯狂和恨意。
萧绝……你不仁,就休怪哀家不义!
你想让哀家死?哀家就先让你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来人。」她低声唤道。
一直守在门外的老嬷嬷立刻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去……」太后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把哀家匣子里那几封……先帝晚年关于北疆防务的手书副本,还有……当年经手惠妃‘意外’之事的那个老太监的‘口供’,想法子,‘送’到该送的人手里去。」
老嬷嬷猛地一惊,脸色骤变:「娘娘!那些东西……一旦现世,可是惊天动地!若是追查起来……」
「怕什么?」太后冷笑一声,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水已经浑了,不如就让它更浑!有人想躲在背后看戏,哀家偏要把所有人都拖下水!记住,做得干净点,要让人以为,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北狄老鼠,被逼急了挖出来的!」
她倒要看看,当萧绝弑兄篡位、逼死庶母的“铁证”突然流传出去,当他与北狄勃尔金那点“勾当”被摆上台面,他还有没有精力来找她这个“深宫废人”的麻烦!
这潭水,谁也别想清静!
……
御书房偏殿。
萧绝面前的紫檀木案上,那包来自西市榆树胡同的药渣已被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叠刚刚送来的密报。
他快速翻阅着,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龙骧卫对京城及京畿地区所有大小药铺、黑市的暗中排查进展甚微。那种配伍复杂、含有剧毒成分的虎狼之药,似乎从未在这些地方出现过。偶尔有几家黑市药贩表示近期曾有人打听过“鬼哭藤”或“腐骨花”这类罕见毒物,但要么是买家身份神秘无法追查,要么就干脆是子虚乌有的传闻。
那个女人,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她早已重伤不治?还是说,她另有不为人知的药材来源渠道?
各种可能性在他脑中飞速盘旋,每一种都伴随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和潜在风险,让他心烦意乱。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普通百姓服饰、但眼神精悍的汉子被侍卫引了进来,他是龙骧卫派往北狄方向的暗探头目之一。
「王爷,北狄方面有异动!」汉子单膝跪地,语速极快,「我们安排在勃尔金王庭附近的眼线传回消息,就在一日前,勃尔金麾下最精锐的一支‘血狼卫’突然秘密集结,动向不明!但其集结的方向,似乎……似乎是朝着与我朝接壤的边境地带!」
萧绝的目光骤然锐利如鹰:「血狼卫?动向不明?可能确定具体目标?」
「暂时无法确定。」汉子摇头,「勃尔金行事极为谨慎,血狼卫更是他的贴身精锐,行动诡秘。但眼线回报,勃尔金近期情绪似乎异常暴躁,曾因小事鞭笞近侍,并多次召集心腹将领密议,王庭气氛紧张。」
异常暴躁?秘密集结精锐?
萧绝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绝不符合勃尔金那只老狐狸一贯的隐忍风格。除非……他感受到了某种巨大的威胁,或者,得到了某种足以让他冒险一搏的……“承诺”或“诱饵”?
是朝中有人等不及要与他里应外合?还是……那个女人,在背后又玩了什么花招?
他猛地想起昨夜那份莫名出现在书桌上的、暗示勃尔金与朝中某位“贵人”有染的“薄礼”。当时他震怒之下,并未深思其来源,只以为是政敌故布疑阵。如今看来……
那或许根本不是什么政敌的手段,而是那个女人的毒计!她故意抛出诱饵,一方面离间他与太后的关系,另一方面,恐怕更是要激化他与勃尔金之间的矛盾,引勃尔金这只贪狼提前有所动作,从而搅乱大局,为她自己创造脱身或反击的机会!
好一招驱虎吞狼!好一个祸水东引!
「加强监视!动用一切力量,务必给本王弄清楚勃尔金到底想干什么!还有,查!给本王彻查,最近是否有可疑人物接触过勃尔金,或者,在他耳边吹过什么风!」萧绝冷声下令,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杀意。
「是!」暗探头目领命,迅速退下。
萧绝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被高墙分割的一方天空,胸中戾气翻涌。
冷焰……你究竟藏在哪里?你到底还布下了多少陷阱,等着本王去踩?
就在他心绪不宁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伴随着内侍惊慌的低呼。
「王爷!王爷!不好了!」
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进殿内,脸色惨白如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王爷!慈……慈宁宫方才传出消息……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突发急症,呕血昏厥了!」
「什么?!」萧绝猛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太后呕血昏厥?在这个节骨眼上?
是吓的?还是……真的中了什么连王院判都一时难以察觉的阴毒?
亦或是……这根本就是那个毒妇自编自导的一出戏?目的是为了撇清她熏香下毒的嫌疑,甚至……借此装病,暗中筹划更恶毒的反扑?
无数的猜忌和怀疑瞬间塞满了他的脑海。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无法判断,慈宁宫里的那个女人,到底是受害者,还是又一个演技高超的阴谋家!
这重重宫阙,每一个人仿佛都戴着一层又一层的面具,每一件事背后都似乎藏着数不清的算计和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