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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葬岗的夜,浓得化不开。腐臭与死亡的气息交织,钻进鼻腔,黏腻得令人作呕。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几簇幽绿的鬼火在堆积如山的尸骸间跳跃不定,更添几分阴森。

「汪汪汪!嗷呜——」

几条体型硕大、肌肉虬结的獒犬正焦躁地在一片相对新鲜的焦黑尸堆前狂吠不止,它们粗壮的爪子刨着冰冷板结的土地,猩红的舌头耷拉着,涎水混合着泥污滴落,兽瞳中闪烁着嗜血的兴奋光芒。牵引它们的龙骧卫精锐几乎要拖拽不住。

萧绝负手立于不远处,一身玄色蟒纹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面沉如水,下颌线绷得极紧,深邃的眼眸比这乱葬岗的寒风更冷,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片被獒犬重点关注的焦尸区域。火把在他身侧噼啪燃烧,跳跃的光影将他俊美却戾气深重的面容映得明明灭灭。

「王爷,」一名副将上前,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猎犬的反应异常激烈,似乎……就是这里了。」

就在一个时辰前,萧绝亲自带着这些曾嗅过冷焰旧衣的獒犬,从王府出发,一路追踪那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活人气息”。猎犬起初在城中徘徊不定,最终竟一路狂吠着冲出了城,直扑这处皇家弃置无名尸的乱葬岗!

萧绝的心,也随着猎犬越来越兴奋的状态,一点点沉下去,又诡异地提起来。沉的是,若冷焰真的未死,却落得曝尸于此的下场,那他这些时日的愤怒、怀疑、乃至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岂非成了天大的笑话?提的是,他内心深处,那不肯熄灭的怀疑之火——那个女人,诡计多端,岂会轻易化为焦尸?

「挖。」薄唇轻启,吐出的字眼冰冷彻骨,不带一丝情绪。

「是!」士兵们不敢怠慢,尽管恶臭扑鼻,仍硬着头皮,拿起带来的铁锹、钩镰,开始在那片焦黑狼藉的尸堆中翻找。

火光下,一具具扭曲碳化的尸身被拖拽出来,情形可怖至极。有些已被野狗啃噬得残缺不全,白骨森然。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令人窒息。

獒犬愈发狂躁,拼命朝着其中一具体型看似与冷焰相仿、烧得尤其彻底的焦尸咆哮,若非铁链束缚,几乎要扑上去撕咬。

「王爷,这具!」士兵用钩镰将那具焦尸彻底拖拽出来,平放在空地上。

那尸身早已面目全非,浑身焦黑碳化,只能勉强看出人形,散发着一股混合了焦臭与腐坏的怪异气味。

萧绝踱步上前,目光如鹰隼般细细扫过。的确,很像。身高、体量,甚至残存的衣物碎片也隐约能辨出是王府材质的丝绸……

一名仵作模样的中年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查验。他强忍着不适,翻动了一下焦尸的手脚。

「王爷,」仵作声音发颤,「尸体烧毁过于严重,体表特征难以辨认。不过……不过看指骨形态,似是女子。而且……左手小指处,似乎套着一枚……一枚被烧得变形的戒指……」

旁边有侍卫立刻将火把凑近。

果然!在那焦黑蜷缩的左手小指根部,紧紧箍着一圈扭曲变形的金属物,虽被高温灼烧得失去原貌,但隐约能看出原本的戒圈形状,其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细微的宝石镶嵌痕迹!

——冷焰被送入水牢前,身上所有首饰皆被除去,唯独这枚她自北狄带来的、样式古朴的细戒,因看似不值钱而被狱卒忽略,得以留存!

萧绝的瞳孔骤然收缩!

难道……真的是她?真的就这么死了?一场大火,将他所有的怀疑、不甘、愤怒,都烧成了一具丑陋冰冷的焦炭?

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怒和空茫瞬间席卷了他!他费尽心机,甚至不惜与她周旋、折磨、对抗,她怎么能……怎么敢就这样轻易地、无声无息地烂死在这乱葬岗?!

「检查仔细!」萧绝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濒临失控的紧绷。

「是,是……」仵作吓得冷汗直流,连忙取出工具,试图从那枚变形的戒指上找到更多证据。

就在这时,那几条被士兵死死拉住的獒犬像是受到了某种巨大的刺激,猛地爆发出一阵更加狂烈急躁的吠叫,其中最强壮的那条竟猛地挣脱了束缚,如同一道黑色闪电,直扑向那具焦尸!

「畜生!回来!」士兵惊呼,想要阻拦已是不及!

那獒犬训练有素,目标明确,一口便狠狠咬向焦尸那微微鼓起的腹部!它似乎认定那里面藏着它追寻的“气味”源头!

「嘶啦——」

焦脆的皮肉根本经不住獒犬的利齿撕扯,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破裂声!

然而,预想中的内脏横流并未出现。

下一瞬,异变陡生!

就在焦尸腹腔被撕开的刹那,一个约莫拳头大小、以某种极薄肠衣或油纸包裹的小包赫然暴露出来!而獒犬的利齿,恰好咬破了这个小包!

「噗——」

一股浓郁刺鼻的、难以形容的腥甜气味猛地爆开!

紧接着,无数细密如沙粒、通体赤红、长着细小翅膀的怪异虫蛊,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那破裂的小包中疯狂涌出!瞬间就爬满了獒犬的口鼻、头部!

「嗷呜——呜呜——」

那凶猛无比的獒犬发出一连串凄厉痛苦到极点的哀嚎,猛地松开嘴,疯狂地甩动头部,用爪子胡乱抓挠,似乎痛苦不堪。它的眼睛、鼻子、嘴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肿胀、溃烂、流出黑血!

不过眨眼功夫,那硕大的獒犬竟抽搐着倒地,口吐白沫,浑身散发出同样的腐臭气息,眼见是不活了!

而那群涌出的赤红蛊虫,在空中短暂地盘旋飞舞,发出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似乎被活物的气息吸引,竟有部分朝着离得最近的士兵和另一条獒犬扑去!

「毒虫!是毒虫!快退开!」副将骇得魂飞魄散,厉声尖叫起来!

士兵们惊恐万状,连连后退,慌忙挥舞火把试图驱赶。另一条獒犬也被几只蛊虫扑上,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火把乱舞,人影踉跄,惊叫声、犬吠声、蛊虫的嗡嗡声响成一片!

唯有萧绝。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火星和混乱的人影似乎都离他远去。

他死死地盯着那具腹腔洞开、露出内部空空如也(除了那个诡谲的毒包)的焦尸,又看向那条顷刻毙命的獒犬和混乱的场面。

没有悲恸,没有震惊。

一种极致的、冰寒刺骨的明悟,伴随着滔天的怒火,瞬间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一寸血液!

假的!

全是假的!!

这具焦尸是假的!这枚戒指是故意留下的诱饵!这个毒虫包,是早就设计好的、用来毁灭证据、阻止追踪甚至反杀追踪者的最后一道毒计!

她早就料到了!料到了他可能会不死心,可能会用猎犬追踪!所以她布下了这个恶毒无比的局!用一具不知从哪弄来的女尸,精心炮制,甚至不惜留下戒指作为“铁证”,引他上钩,让他亲眼“确认”她的死亡!而一旦有人试图深入查验,就会触发这同归于尽的毒蛊装置!

好狠的手段!好精密的算计!好一个金蝉脱壳!!

「冷、焰!」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萧绝的齿缝间碾磨出来的,带着血腥的气息和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嗜血的利刃,扫过混乱的乱葬岗,扫过漆黑的夜空,仿佛要穿透这重重迷雾,将那个一次次戏耍他、挑战他极限的女人揪出来,挫骨扬灰!

她没死!她一定没死!

不仅没死,她还在暗中冷冷地注视着他,嘲笑着他的愤怒,欣赏着他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狼狈!

「呵……呵呵……」萧绝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在这尸骸遍地的乱葬岗上回荡,显得无比瘆人。

周围的士兵和仵作都吓傻了,惊恐地看着他们状若疯魔的主子,连躲避毒虫都忘了。

萧绝猛地止住笑声,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敛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却比任何怒吼都可怕的冰冷。

「处理干净。今日之事,若有半字泄露,诛九族。」

他丢下这句话,甚至不再看那焦尸和死狗一眼,猛地转身,玄色大氅在风中划出一道决绝凌厉的弧线,大步离去。

背影森寒,宛若从地狱归来的修罗。

他现在无比确定,那个叫冷焰的女人,还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

而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

同一片夜空下,京城西市,一间刚刚盘下、尚未正式开张的绢帛铺子后院。

烛光如豆,勉强照亮简陋的屋内。

冷焰正对着一盆清水,仔细地清洗着双手。指缝间残留的,是极淡的、一种特殊药蜡和植物汁液混合的气息——正是用于密封那焦尸腹中毒包的关键材料。

福忠安静地站在一旁,手中捧着一块干净的布巾,昏黄的灯光将他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的眼神复杂,既有对主子计谋得逞的敬佩,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后怕。

『主子,』他小心翼翼地比划着手语,『“那边”刚传回消息,猎犬确实被引去了乱葬岗,动静闹得不小。萧绝……亲自去了。』

冷焰动作未停,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那是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

『那毒蛊……』福忠比划着,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那蛊虫极其凶险,他生怕留下什么痕迹,或是伤及无辜。

「死物罢了。」冷焰终于洗净手,直起身,接过布巾慢慢擦着手指,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冷静到极致的疏离,「离了那特制的药包,活不过半盏茶。足够拦下他们,也足够……让他看明白了。」

她的语气平铺直叙,没有半分波动。

福忠闻言,稍稍松了口气,随即又比划问:『那接下来?萧绝经此一事,必定更加疑心,搜查只会更严。咱们的计划……」

「他疑他的,我们做我们的。」冷焰打断福忠的担忧,走到窗边,目光透过窗纸的缝隙,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他越是确信我没死,越是像疯狗一样四处寻找,就越会忽略掉那些看似最不可能、最平常的角落。」

灯下黑。这才是最高明的藏身之道。

「勃尔金那边如何?」她转而问道。

福忠连忙比划汇报:『勃尔金拿到布防图后,如获至宝,已经连夜派人出城,想必是去核实了。三日后土地庙之约,他必定会去。‘影叔’已准备万全,虎符仿制得天衣无缝,绝不会出纰漏。』

冷焰点了点头。勃尔金的贪婪,是她计划中最稳固的一环。

「太后呢?」她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福忠脸上露出一丝佩服的神情,比划着:『主子神机妙算。内府局那条线,果然畅通无阻。那匹“有问题”的云锦,已经按照份例,今日清早送入了慈宁宫。咱们的人暗中盯着,太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人都赶了出去,独自在殿内待了许久才出来。出来时,脸色很是难看。』

冷焰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很好。

那份精心准备的“薄礼”,应该已经准确无误地送达了那位深宫妇人的手中。

勃尔金入京的消息,萧绝暗中清查的动向……这两条看似无关却足以引爆猜忌的引线,她已亲手递到了太后面前。

以那位太后娘娘多疑善妒、又极度惜命的性子,此刻想必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吧?

是壮士断腕,舍弃勃尔金这颗棋子以求自保?还是铤而走险,加快动作,甚至……先下手为强,除掉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勃尔金,以向萧绝表“忠心”?

无论她选择哪一条路,都注定将走入下一步的陷阱。

「继续盯着慈宁宫的动静。尤其是饮食和用药方面,任何细微变化,立刻报我。」冷焰轻声吩咐,眼中闪过一丝洞察一切的光芒。太后年老体衰,常年依赖太医署的珍贵药材调理身体,这便是她最大的弱点之一。

福忠郑重点头,表示明白。

「咕……咕咕……」

这时,窗外传来几声惟妙惟肖的布谷鸟叫声——这是外围警戒的暗号,表示安全。

但冷焰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蹙。这叫声的频率,似乎比约定的多了一声极轻微的变调。

她猛地抬手,示意福忠禁声。

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一点细微的噼啪声。

冷焰侧耳倾听,全身的感官在瞬间提升到极致。夜风拂过院中枯枝的声音,远处隐约的更梆声,甚至……极远处,似乎有多道细微到几乎难以捕捉的、衣袂掠过低矮屋檐的破风声!

虽然极其轻微,且距离尚远,但那种训练有素的、刻意压抑的节奏感,绝非更夫或者普通夜行人!

是高手!而且不止一个!正在朝着这个方向潜行而来!

她的这个据点极其隐秘,是通过北狄旧部的关系盘下的,表面身份是天衣无缝的南方绢商,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被盯上?

是勃尔金那边出了岔子?还是太后那边反应过度,动了不该动的人?亦或是……萧绝的暗卫,竟然真的摸到了些许蛛丝马迹?

无论哪种可能,此地都已不宜久留!

「收拾东西,立刻从密道撤离!」冷焰当机立断,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快!他们来了!」

福忠脸色骤变,但他历经风浪,毫不迟疑,立刻转身扑向屋内唯一的木床,手脚麻利地掀开铺板,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洞口——这是盘下铺子时就暗中挖好的逃生通道。

冷焰则迅速吹熄烛火,屋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她无声地掠到门边,指尖扣住几枚细如牛毛的淬毒银针,屏息感知着外面的动静。

那细微的破风声越来越近,已然到了巷口!对方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这间铺子!

不能再等了!

「走!」她低喝一声,身形一闪,已如轻烟般落入床下的密道之中。

福忠紧随其后,迅速将铺板拉回原处,并从内部插上暗栓。

就在铺板合拢的下一秒——

「砰!!」

一声巨响,铺子的前后门几乎同时被人从外面以暴力猛地撞开!

十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涌入屋内,动作迅捷,配合默契,瞬间控制了所有角落。他们手中并未持火把,但在微弱的天光下,依旧能看清他们身上穿着龙骧卫特有的暗色软甲,以及手中那雪亮的、出鞘的横刀!

屋内空无一人,只有一股淡淡的绢帛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尚未完全散尽的药蜡清香?

为首的一名暗卫头领目光锐利如鹰,迅速扫视一圈。屋内陈设简单,并无任何可疑之处。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张普通的木床上。

铺板看似严丝合缝,但旁边地上,似乎有一点点极其细微的、刚刚被带起的灰尘痕迹?

他眼中寒光一闪,猛地挥手!

两名暗卫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撬向床板!

「咔哒。」暗栓被轻易撬断。

铺板被猛地掀开!露出底下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漆黑地道!

「追!」头领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下令!

一名身手最为敏捷的暗卫立刻跳下地道,其余人紧随其后!

然而,就在第一名暗卫落入地道,尚未站稳的瞬间——

「嗤!嗤!嗤!」

机簧弹动的轻微响动从地道两侧壁传来!

数支弩箭带着凌厉的劲风,从极其刁钻的角度激射而出!覆盖了入口处的所有空间!

那首当其冲的暗卫纵然反应极快,挥刀格挡,仍被一支弩箭瞬间射穿了肩膀!惨叫声被压抑在喉咙里!

「有机关!小心!」后面的人惊呼,前进的步伐顿时一滞!

就这么一耽搁的功夫,当他们终于小心翼翼地排除掉入口处简单的机关,深入地道时,里面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冰冷潮湿的泥土气息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暗卫头领站在地道入口,脸色铁青得可怕。

又晚了一步!

那个女人,就像滑不留手的泥鳅,每一次,都只在指尖留下一点虚无的触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王爷得知此次行动再次扑空后,那雷霆震怒的模样……

……

半个时辰后,京城另一处更为偏僻、鱼龙混杂的巷弄深处。

一间低矮的、散发着腌菜和霉味的杂货铺后堂,一块看似与墙壁无异的活动砖块被轻轻推开。

冷焰和福忠略显狼狈地从仅容一人爬行的狭窄暗道里钻了出来。

重新呼吸到地面上的冰冷空气,两人都微微松了口气。

「主子,您没事吧?」福忠焦急地比划着,查看冷焰是否受伤。

冷焰摇了摇头,只是气息稍显急促。刚才那一阵急速的潜行,对她尚未完全康复的身体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她迅速打量了一下这处新的避难所——这是「影叔」早年布下的另一个安全屋,连勃尔金和太后那边都不知道。

「无妨。看来,我们的对手,比想象的还要心急。」她冷然一笑,眼底却结着冰,「也好。他们动得越频繁,露出的破绽……就会越多。」

她走到窗边,再次望向窗外。这一次,窗外只有沉寂的黑暗和偶尔响起的、真正的野猫叫声。

风暴并未结束,只是暂时隐匿。

而她,已置身于风暴眼中,冷静地等待着下一次出手的时机。

猎人与猎物的角色,从来都不是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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