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里的夜,黑得能吞掉光。
虫鸣和不知名的窸窣声填满了每一寸空隙,浓得化不开的腐殖质气味裹着凉意,直往鼻子里钻。我端着相机,半蹲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后面,镜头像猎食者的眼,缓慢扫过前方那片林间空地。月光吝啬,只从层层叠叠的叶隙里漏下几点惨白的斑。
这地方野物多,传言偶尔还有豹子踪迹。我等了一宿,腿脚早已酸麻,想要的画面却迟迟不来。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收拾家伙下山时,视界边缘,一抹极淡的白毫无征兆地滑了过去。
速度极快,鬼魅似的。
心猛地一提,所有倦怠瞬间蒸发。我屏住呼吸,相机稳稳追过去。调节焦距的细微声响在死寂里放大得惊心。视野清晰起来——真是只白狐,毛色纯净得不像活物,在一片灰黑枝桠间,扎眼得近乎妖异。
它背对着我,姿态优雅地踱步,像是在巡视领地。
我压着狂跳的心,手指扣在快门上,耐心等着它回头,给我一个正脸。机会千载难逢。
它停了步,头颅微微一侧,像是听到了什么。
来了。我肌肉绷紧。
它转过了头。
镜头里,精准对焦的那一瞬间,我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不是野兽的眼睛。没有绿莹莹的反光,没有野性的警惕或懵懂。那是两潭凝固的、浓稠的血污,红得发暗,红得死寂,嵌在那张雪白的尖脸上,割裂得让人头皮发炸。
它看到了我。隔着一片灌木,几十米的夜气和冰冷的镜头玻璃。
它看见了。
然后,那张毛茸茸的尖吻两侧,肌肉极其缓慢地向上扯起,拉出一个清晰无比的、属于人类的弧度。
它在笑。
“咔嚓——”
快门的轻响和我心脏骤停的轰鸣同时炸开。我甚至没意识到是我的手指自己动了。白光一闪即逝。
空地那头,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被月光照着的几片落叶,还在原地打着旋儿。
我浑身冰凉,背后的汗毛根根倒竖。山林死寂,连虫鸣都消失了。
那晚后来是怎么跌跌撞撞下山的,记忆一片模糊。只记得死死搂着相机,像是搂着一块冰,一路不敢回头。
回到家,砰地关上门,世界被隔绝在外。暖黄的灯光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我几乎是扑到电脑前,指尖发颤地把存储卡插进去,导出了最后那张照片。
屏幕亮起,照片加载完成。
空地上只有模糊的树影和被我惊起的一点尘埃。没有白狐,更没有红眼和那瘆人的笑。仿佛一切只是我缺氧大脑产生的幻觉。
我长出一口气,瘫在椅子上,笑自己吓自己。肯定是太累了。
可这口气还没完全松完,怪事就悄无声息地渗了进来。
先是冰箱。第二天早上,发现昨晚买回来打算做早餐的一盒新鲜猪里脊,不见了。包装盒被利落地撕开,扔在隔层上,里面干干净净,连一点血丝都没剩。我愣在冰箱前,心里一阵发毛。家里只有我一人。
接着是门。深更半夜,卧室门外开始有声音。不是风吹,不是老鼠啃咬。是某种东西用指甲……或者爪子,一下,一下,缓慢又执着地刮擦着门板。嘶啦——嘶啦——声音钻耳膜,直透进脑仁里。我猛地打开灯吼问是谁,声音戛然而止。门外空空如也。直到第三次被吵醒,我压着狂跳的心,打着手电筒仔细照看门边的地板。
木地板上,积着薄灰的地方,有几个极淡的、湿漉漉的印记。像是什么小型野兽的爪印。
而它们的所有趾尖,无一例外,全都朝着卧室里面。
我的血一下子凉透了。
恐惧不再是毛毛躁躁的试探,变成了冰冷坚硬的实体,盘踞在屋子的每个角落。我睡不着,吃不下,大白天也神经质地四处巡视,检查门窗是否锁死。相机被我扔进了储藏室最深的角落,不敢再看一眼。
可它不肯放过我。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冰箱里的牛奶莫名少了半盒,客厅的沙发垫上有时会陷下去一小块,像是刚刚有什么东西在上面蜷卧过。
我必须得做点什么。必须搞清楚。
挣扎了很久,我颤抖着推开储藏室的门,把那台相机拿了出来。存储卡冰凉。我深吸一口气,把卡插进读卡器。
或许……或许我当初真的拍到了什么,只是没注意?或许所有的答案都在里面。
我一张张翻看那晚之前拍的照片。夕阳下的飞鸟,溪边的獾子,林间的鹿……一切正常。心跳越来越快,鼠标滚轮向下滑动。
最后几张,是进山前,我和几个驴友在山脚下的合影。大家勾肩搭背,笑得一脸灿烂。
我的目光扫过照片上自己的脸——笑容僵在脸上。
照片里,搭在我左肩上的,不是同行朋友那只熟悉的手。
那是一只毛茸茸的、雪白的爪子,尖利的指甲微微勾进我外套的布料里。
我的视线一点点向上移,心脏一下一下重重砸在胸腔里,砸得耳膜轰鸣。
在我脖颈后方的阴影里,在那片因像素限制而略显模糊的黑暗里,嵌着两个细微却无比清晰的红点。
正灼灼地、一眨不眨地,透过屏幕,看着我。
耳边,或者说,是直接在我颅腔深处,一个尖细又带着慢悠悠戏谑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让我住进来的…”
那声音贴着我的耳廓,寒气钻进耳道。
“怎么现在怕了?”
那张照片在我眼前放大,每一个像素都散发着寒意。毛茸茸的爪子真实地搭在我肩上,红点般的眼睛在阴影里燃烧。更可怕的是,那个声音直接钻进我的脑海,冰凉又带着戏谑。
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心脏狂跳,差点把笔记本电脑掀翻。
“谁?出来!”我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嘶吼,声音发抖。
没有回答。
但冰箱门突然自己弹开了。我眼睁睁看着昨天刚买的一盒鲜肉自动从里面飘出来,悬在半空,然后“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包装盒盖子弹开,里面完整的里脊肉像是被无形的利齿撕扯,迅速消失,只留下地板上几滴新鲜的油渍。
我头皮发麻,抄起手边的台灯,紧张地环顾四周。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咬着牙问。
那个尖细的声音又响起了,这次带着明显的笑意,仿佛就在我耳边呵气:“无聊,找点乐子。你拍照的样子太认真了,很有趣。”
它的话音刚落,卧室的窗帘突然自己“唰”地一声合拢,又“唰”地一声拉开,反复几次,像有个顽皮的孩子在恶作剧。客厅的电视也自己打开了,屏幕雪花闪烁,音量忽大忽小。
我僵在原地,恐惧依旧,但一种荒谬感慢慢浮上来。这东西……似乎真的没表现出致命的恶意,更像是在……捉弄我?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在这种诡异又啼笑皆非的折磨中度过。
深夜的挠门声还在继续,但有一次我鼓足勇气猛地拉开门,却发现门口放着我失踪了好几天的臭袜子,摆得整整齐齐。早上醒来,我的头发会被编成乱七八糟的小辫子,用的还是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的彩色橡皮筋。我冲的咖啡会突然变成咸的,或者我坐下时椅子会被无形的东西挪开半寸。
它似乎尤其喜欢玩弄我的相机。我相册里的照片会被偷偷修改:我拍的城市风景角落里,总会多出一只白色的、毛茸茸的尾巴尖,或者一双一闪而过的红眼睛。一张我严肃的工作照上,我的鼻子被画成了红色的圆球。
我由最初的极度恐惧,渐渐变得麻木,甚至有点恼火。
“有意思吗?”有一天,我对着空气无奈地说,一边费力地解着被缠在台灯上的鞋带。
耳边传来一声轻快的、像是小狐狸的嘤咛声,算是回答。
直到一个多星期后的雨夜。
雨点敲打着窗户,我正试图把被它弄乱的书籍分类整理好。忽然,房间里那种无处不在的、被窥视的感觉开始减弱了。
像是潮水退去一样,缓慢而清晰。
空气中那种细微的、冰冷的压力消失了。一直隐隐萦绕的、极淡的野外的腥气(我后来才注意到)也散了。
我怔怔地站在书房中央,心里空落落的。
它走了。
就这么突然地,毫无预兆地。
餐桌上,一张我被它画了胡子的照片下面,压着一根异常洁白光滑的狐狸毛,在灯下闪着淡淡的银光。
旁边,还有一小堆我最近莫名其妙丢失的零钱和一枚很久没找到的备用钥匙。
它把东西还回来了,甚至还留下了“住宿费”?
我拿起那根狐狸毛,触感柔软冰凉。
忽然,那个消失了的声音最后一次直接在我脑中响起,依旧带着那抹玩世不恭,却似乎少了些戏谑,多了点别的什么:
“肉味道还行。屋子暖和了。谢啦。”
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语气轻快:
“下次拍照,别闪那么亮的灯,刺眼。”
声音彻底消失,再无痕迹。
我握着那根狐狸毛,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夜雨,良久,忽然笑了出来。
摇摇头,我把狐狸毛小心地收进一个空首饰盒里。
生活恢复了正常。冰箱里的食物不再无故消失,半夜没有了挠门声,照片也不再出现奇怪的红眼或尾巴。
有时深夜修图,偶尔会下意识地看向肩膀或身后的阴影。
什么都没有。
但那份经历真实地发生过。它留下的那根毛发,和那些被恶作剧修改的照片,就是证据。
后来,我又去了几次那片山林,但再也没见过那只红眼的白狐。
有一次黄昏收工下山时,一阵山风吹过,我似乎听到极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像是狐狸的鸣叫,清亮又悠长。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它。
也许它只是找到了一个新的、更有趣的“玩伴”。或者它只是路过,一时兴起,在一个人类的生命里留下了一段光怪陆离的插曲。
我扛着三脚架,慢慢往山下走。夕阳把山林染成暖金色,一切宁静而寻常。
只是从那以后,我夜间拍摄时,总会下意识地把补光灯的亮度调低一些。
万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