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时光,转瞬即逝。
北安州州试,正式开始的日子,终于在全城数十万百姓与近千名考生的翘首以盼中,到来了。
这一日天还未亮,雄鸡尚未报晓。
整座北安州州城,却早已从沉睡中苏醒。
无数的灯火,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亮起,如同地面上倒映的繁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秋日清晨的微凉、淡淡的檀香,以及……一种名为“希望”与“紧张”的独特气息。
城中央,那座平日里庄严肃穆,唯有在重大祭典时才会开启的……文庙,今日更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高大的大成殿前,早已站满了身披重甲、手持长戟的州府卫士,他们面容肃穆,气血沉凝,将整个考场都护卫得固若金汤。
卯时初刻,天色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
悠扬的钟声,从文庙深处的钟楼之上响起,连绵九响,传遍了全城。
这,便是州试开考的“启圣钟”。
钟声,代表着对至圣先师的敬意,也代表着对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召唤。
随着钟声响起,早已在文庙广场外,等候多时的近千名考生,在州府官员的引导下,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入场前的最后准备。
他们不再是如县试那般,穿着各自浆洗得发白的青衿儒衫。
而是统一换上了一身,由州府发放的、崭新的、象征着“准举人”身份的……天青色澜衫。
千名身穿澜衫的士子,汇聚一堂,衣袂飘飘,文气盎然,那景象蔚为壮观。
入场之前,更有“沐手、焚香、正衣冠”的庄重礼仪。
每一位考生,都需在殿前的巨大铜鼎旁,用浸泡着艾草与柏叶的“圣水”,将双手清洗干净,寓意“洗去浮躁,心神清明”。
而后,再从礼官手中,接过三支特制的“文心香”,对着孔圣先师的神像,遥遥三拜,将香插入鼎中,寓意“敬告先师,祈求文运”。
最后再由学政官员,亲自为他们整理衣冠,寓意“仪表堂堂,方为国士”。
整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让每一位考生都油然而生地,生出一种即将踏入圣贤殿堂的神圣与自豪。
苏文渊,同样身处人群之中。
他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所有的礼仪。
当那带着淡淡药草味的“圣水”,流过他的指尖时,他能感觉到自己那因为即将到来的大战,而略显激荡的心绪,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当那缕“文心香”的青烟袅袅升起时,他仿佛能感觉到,来自冥冥之中无数儒道先贤的目光,正注视着他们这些后辈。
他与身旁的郑修远对视了一眼。
没有了之前的针锋相对,也没有了茶馆论道时的惺惺相惜。
此刻他们的眼中,只剩下最纯粹的,对这场科举盛典的……尊重。
以及对彼此这位“一生之敌”的……最高敬意。
“开殿门——!”
随着一声悠长的唱喏,大成殿那两扇雕刻着麒麟、祥云的巨大殿门,在一阵厚重的“嘎吱”声中,缓缓打开。
一股混杂着檀香与千年书卷气息的古老气息,扑面而来,让所有考生都精神一振。
在州牧府官员与考官们的引导下,所有考生,鱼贯而入。
大殿之内,早已摆好了一千个独立的蒲团与矮案。
苏文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盘膝坐下。
在大殿的最前方,那尊巨大的孔圣先师神像之下,主考官——巡按御史钱谦益,以及两位副主考官——郑家大儒郑玄与州牧林如海,早已正襟危坐。
三位跺一跺脚便能让整个北安州都为之震动的大人物,共同构成了此次州试,最权威的“审判席”。
“州试第一场,‘向道之心’,开考!”
随着主考官钱谦益,那充满了威严的声音响起。
大殿的两侧,走出了数十名身穿灰色道袍的道士!
他们手持拂尘,口中念念有词。
紧接着,大殿的地面,那原本古朴的青石板上竟亮起了一道道,无比复杂、玄奥的……阵法纹路!
“嗡——!”
一声仿佛来自远古的嗡鸣声,在大殿内响起!
苏文渊只觉得眼前景象一花,周围的同窗,前方的考官,乃至整座大成殿,都在瞬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浓雾。
问心幻境,开启了!
苏文渊心中一凛,立刻收敛心神,运转起体内的浩然正气,护住心脉。
他知道,考验已经开始了。
他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忽然前方的浓雾,开始缓缓地散开。
一座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皇宫,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无数身穿华服的太监、宫女,对着他,跪倒在地,高呼万岁!
“恭迎陛下登基!”
一道道充满了诱惑的声音,仿佛魔音灌耳,直往他的脑海里钻!
“天下,是您的!”
“权力,是您的!”
“生杀予夺,皆在您一念之间!”
苏文渊看着眼前这足以让任何男人,都为之疯狂的景象,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波澜。
他的心中,只有一片澄澈。
他在记忆宫殿中,见过的王朝兴衰,见过的帝王将相,早已不计其数。
区区幻境,也想动摇他的道心?
他淡淡地吐出了四个字。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话音落下。
金碧辉煌的皇宫如同镜花水月般,寸寸碎裂,消失不见。
眼前的景象,再次一变。
他来到了一处鸟语花香、如同世外桃源般的山谷之中。
无数容颜绝丽、身姿曼妙的仙女,正赤着脚在溪边嬉戏。她们看到他纷纷围了上来,对他巧笑嫣然,暗送秋波。
“公子,留下来,与我等共参大道,同享长生,可好?”
靡靡之音,再次响起。
苏文渊看着眼前这些足以让任何道修,都道心失守的“仙子”,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脑海中想起的却是在青河县,那个递给他桂花糕的清冷少女;那个在无垢县,与他月夜论道的聪慧女子。
真正的美好是真实的,是有温度的。
而非眼前这些,空有皮囊的虚幻泡影。
他摇了摇头,轻声念道: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刹那间,所有的仙女都化作了粉色的桃花瓣,随风而逝。
权力、美色……
接下来的幻境,层出不穷。
有富可敌国的财富,有天下无敌的神功,有万世不朽的声名……
但这一切都无法动摇苏文渊那颗,早已被华夏数千年文明,淬炼得坚如磐石的……道心。
他一路行来,见招拆招。
以“民贵君轻”,破“权力之惑”。
以“情真意切”,破“美色之劫”。
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破“财富之贪”。
……
不知过了多久。
当苏文渊破开最后一重,关于“永生”的幻境时。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扇,巨大无比的……白玉石门前。
石门之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两个大字。
“心门”。
只要推开这扇门,他便能走出幻境,通过这场考验。
然而,苏文渊却没有动。
他看着这扇门,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
“不对……”
“不对劲。”
他喃喃自语。
这一切,都太……顺利了。
虽然幻境的考验,层层递进,直指人心最脆弱的地方。
但对于拥有记忆宫殿的他而言,这些考验,都只是“术”的层面。他总能从那些圣贤的智慧中,找到破解之法。
这不像是考验。
更像是一场……开卷考试!
而真正的考验,往往在你以为已经结束的时候,才会悄然降临。
苏文渊的目光,落在了那扇“心门”之上。
他发现,在“心门”的旁边,还有一条极其隐蔽的、被黑暗笼罩的……小路。
那条路,通向未知的、更深沉的黑暗。
没有终点,也没有任何提示。
一边是光明坦途,是成功。
一边是未知黑暗,是风险。
这,或许才是这场幻境,真正的……选择题!
苏文渊笑了。
他终于明白,这场幻境真正要考验的是什么了。
它考验的,不是你的“道心”,有多么的坚定。
它考验的,是你是否拥有一颗……敢于跳出规则,去探索未知的……求道之心!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放弃了那扇看似唾手可得的“心门”。
转身,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那条,充满了未知与凶险的……黑暗小路。
……
大成殿之内。
时间才刚刚过去了一炷香。
已经有近半数的考生,满头大汗地,从幻境中“醒”了过来。
他们的脸上,大多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丝通关的喜悦。
他们都成功地推开了那扇“心门”。
而主考官钱谦益看着这些人,只是面无表情地在手中的名册上,画下了一个……红色的圈。
又过了一炷香。
郑修远,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思索,一丝明悟。
他同样看到了那条黑暗的小路。
但在犹豫了片刻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推开那扇“心门”。
他的“道”是守成,是规矩。
在规则之内做到最好,便是他的道。
钱谦益看着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在名册上画下了一个……金色的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越来越多的考生,醒了过来。
最终,整个大殿之内还沉浸在幻境中的,只剩下了……寥寥数人。
而苏文渊,赫然在列。
“哼,看来是道心不坚,被困在幻境里出不来了。”有提前醒来的考生幸灾乐祸地低声说道。
然而高台之上的三位主考官,看向苏文渊的眼神,却都变得不一样了!
郑玄的眼中是复杂,是惊叹,更有一丝……期待。
而州牧林如海则是抚须而笑,眼中充满了对好友那个“宝贝弟子”的……欣赏!
他在期待!
期待这个唯一一个,敢于踏入那条“未知之路”的少年,究竟能在那片黑暗之中,看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