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瑶心中一震,一股接近真相的悸动让她暂时压下了身体的极度不适,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冷静无波:“说。” 言简意赅,不容退缩。
审食其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低声道,声音几乎微不可闻:“罪人夜间拜访吕夫人,并非全为护卫之责。吕夫人她……她其实一直在暗中调查一些事情。”
“何事?”虞瑶追问,身体不自觉前倾,这个动作让她眼前微微一黑,忙以手肘支撑石桌稳住自己。
“关于……关于近期一些身份不明之人暗中出入虞心苑之事。”审食其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风听去,“吕夫人心思缜密,她察觉苑内似有隐秘势力活动,她让罪人暗中留意。”
他的目光低垂,不敢与虞瑶对视。
虞瑶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吕雉竟然也在暗中调查?这远远出乎她的意料。面上却不动声色:“可知那些人与谁会面?目的为何?”
审食其摇头,面露愧色:“对方极其狡猾谨慎,反追踪能力极强。罪人多次试图跟踪,皆被其摆脱。只隐约探得,他们的会面地点,多选在苑内东南角那一带……那里有一处早已荒废多年的旧院。” 他再次提到了东南角!这与之前的线索完全吻合!
虞瑶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继续追问:“吕夫人对此异常,可还有别的猜测或吩咐?” 她需要知道吕雉到底知道多少。
审食其苦笑一声,笑容里满是涩然与复杂:“吕夫人并未多言,只嘱罪人务必小心,勿要打草惊蛇。她言…她言身处囚笼,唯有耳聪目明,或能于绝境中窥得一线生机。”
虞瑶听完,沉默了片刻,脑中飞速运转。审食其的话半真半假,但东南角废院的线索至关重要。然而,一个巨大的疑问随之浮现,像一块冰,瞬间压下了她因发现线索而产生的些许热度。
“东南角…废弃旧院…”她心中默念,一股寒意却悄然攀上脊背。
“不对!”
虞心苑内外有二十八明影卫暗中守护,如天罗地网。虽然他们或许未能阻止兄长失踪,而且那有人是伴着兄长一同光明正大进入,但事后这么多天,若真有身份不明之人频繁在苑内,尤其是东南角那样偏僻之处活动,影卫的密报中为何只字未提?
除非…
除非那些人的行踪,隐秘到了连影卫都难以察觉的程度?这几乎不可能,影卫是阿羽亲手训练出的精锐。
或者…除非那些人进入苑子和进行会面的方式,超出了影卫通常的认知和防范范围?”
再或者…一个更令人不安的念头浮上心头——除非影卫的监视网络本身,存在着某种未被察觉的盲区,或者…更糟的情况?
还有苑内东南角与苑外东南角,只有一线之隔?!
这股强烈的疑虑让她瞬间冷静下来,甚至那‘安神养元露’带来的些许舒缓也仿佛被这冰冷的分析驱散,疲惫感再次重重袭来。
审食其的话必须慎之又慎地对待。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她感到眼前微微发黑,忙将手隐在袖中,用指甲狠狠掐了一下掌心。
她忽然抬眸,看着审食其,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审护卫,吴妪曾攀咬,说你鞋底有苑外东南角特有的红泥,而后也的确证实。”
她顿了顿,仔细观察着他瞬间绷紧的表情,缓缓道,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但我知,那并非你所为。”
审食其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极度的震惊、困惑,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仿佛长久以来背负的某种冤屈被猝然点破,却又因说话者的身份而充满了疑虑和警惕。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虞瑶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探究,有震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松动。
虞瑶没有继续解释,转而问道:“那你可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个故事?”
审食其点头,这个典故他显然知晓,但心神似乎还停留在上一句话的冲击中:“鹬鸟与河蚌相互钳制,争执不下,最终俱被渔人所得。”
“不错。”虞瑶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的紫苏,那眼神深沉难测,“世事往往如此。有时候,自以为聪明,想借着别人的力达到自己的目的,却很可能早就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别人手里的刀。”
她停顿了一下,看到审食其的瞳孔因前后两段话而剧烈收缩,继续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直白的现代人口吻,“审护卫,我看你并非愚钝之人,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甚至懂得忠义和感恩,所以才多劝你一句,凡事得多长个心眼,看清楚局势,别被人利用了还蒙在鼓里,到最后……追悔莫及。”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格外缓慢清晰,目光仿佛不经意地再次掠过紫苏。
“追悔莫及”四个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审食其的心理防线。尤其是当这四个字与眼前这个可能是他唯一骨血的少女联系在一起时,那种巨大的恐惧和恐慌瞬间淹没了他。
先前那句“我知并非你所为”所带来的震动,此刻完全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他面色骤然惨变,眼神剧烈闪烁,充满了惊疑、恐惧和不敢置信,声音都变了调:“王后此言……是在暗示吕夫人她……她利用我?她……” 他似乎无法接受这个可能性,声音里带着挣扎与抗拒。
“我什么也未暗示。”虞瑶淡然打断他,语气却放缓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意味,“只是见你处境艰难,赠你一句忠告罢了。好了,今日便到此,你可以回去了。” 她适时地停止了追问,过犹不及,尤其是在审食其情绪如此激动且信息量巨大的情况下,需要给他时间消化和挣扎。而且,她感到自己丹田处的空乏感越来越重,几乎难以维持坐姿。
审食其怔怔地起身,行礼告退,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迟钝。转身离去时,他的脚步虚浮踉跄,背影透着前所未有的迷茫、沉重、挣扎与痛苦。
尤其是在经过紫苏身旁时,他的步伐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角余光极其贪婪而痛苦地、深深凝视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关切、有愧疚、有恐惧、有一种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冲动,最终却都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几不可闻的叹息,踉跄着、几乎有些失魂落魄地消失在亭外的光影中。
亭内只剩下虞瑶和紫苏。
虞瑶一直强撑的那口气骤然松懈,整个人猛地向后软去,额际瞬间布满冷汗,脸色苍白如纸,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王后!”紫苏惊呼一声,慌忙上前一把扶住她,触手之处一片冰凉,吓得声音都带了哭腔,“您怎么了?别吓奴婢啊!”
“……无妨,”虞瑶靠在紫苏身上,闭目缓了半晌,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只是……药力过了,有些脱力了。扶我坐下……”
紫苏连忙小心翼翼地将她搀扶着坐下,又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唇边。虞瑶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温热的液体划过喉咙,稍微驱散了一些寒意,但那股源自深处的疲惫和虚弱却如潮水般涌上,比之前更甚。
“王后,您这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旧疾又犯了?奴婢这就去唤太医!”紫苏急得团团转。
“不必……”虞瑶拉住她的衣袖,摇了摇头,声音虽然虚弱,眼神却逐渐恢复了一丝清亮,“紫苏,你刚才……可察觉到那审食其,有何异常?”她需要确认自己的观察。
紫苏闻言,俏脸上浮现出困惑与一丝后怕:“奴婢……奴婢觉得他好生奇怪。总是看奴婢,那眼神……说不出的骇人,又好像很难过似的。姑娘,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虞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心中疑窦更深。审食其对紫苏的异常反应,绝对是一个重大的、意想不到的变数,其背后隐藏的秘密,或许与她兄长失踪的谜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