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彭城坚牢,楚军关押重要人犯的“黑石狱”深处。
这里是阳光永远无法抵达的幽冥之地。刺骨的阴冷如同跗骨之蛆,从厚重的黑石墙壁、冰冷的地面、锈蚀的铁栅中源源不断地渗出。石壁上凝结着厚厚的、永不消融的白霜,散发着森森寒气。
只有走廊尽头几盏如豆的油灯,投射出摇曳不定、鬼火般的光影,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霉味、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
一间相对“干净”些的石牢内,吕雉裹着一件破旧的狐白裘,蜷缩在角落一小堆,相对干燥的麦杆上。
曾经母仪汉军的雍容华贵早已被漫长的囚禁磨蚀殆尽。
她双颊深陷,颧骨高耸,嘴唇因干渴和寒冷而布满裂口,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沉静锐利,如同深埋于寒冰之下的黑色燧石,在跳动的微弱灯火映照下,闪烁着不屈与计算的光芒。
隔壁牢房,传来一阵阵压抑而痛苦的咳嗽,每一声都仿佛要将肺腑撕裂——那是审食其。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麻衣,外面勉强套着一件同样破败的袍服,根本无法抵御这地牢的酷寒。
自那日为护吕雉周全,与楚军亡命搏杀,而后重伤奄奄一息,若非虞瑶暗中遣人送来的“九转还魂散”与“金疮断续膏”标的救命奇药,加上楚军疾医的全力施救,他早已是荒野枯骨。
即便如此,重伤未愈叠加这蚀骨销魂的阴寒与恶劣的饮食,也让他形销骨立,元气大伤,日夜被伤痛与寒气折磨。
“咳咳…咳咳咳…夫…夫人…您…可安好?”审食其虚弱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透过冰冷的铁栅传来,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痰音和难以言喻的痛苦。那声音里饱含着超越主仆界限的关切与焦灼。
“噤声!”吕雉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疏离与威严,在这死寂的牢狱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身体微微一僵,并未回头,只是将裹身的旧裘拢得更紧,仿佛要隔绝那穿透铁栅而来的炽热目光。“保存体力,勿做无谓之言。” 指尖却下意识地探入怀中,紧紧攥住了贴身藏匿的那枚染血的玉佩——玉佩上,一个清晰的“雉”字,边缘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渍,那是虞瑶的侍女紫苏偷偷送还的。
玉佩冰凉刺骨,紧贴着肌肤,却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来自外界的暖意,提醒着她这冰冷的囚笼之外,仍有隐秘的善意存在,更提醒着她远在荥阳与楚军对峙的丈夫刘邦。会救她吗?
审食其那边传来一阵更加剧烈的呛咳,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良久方息,只剩下痛苦的喘息。
黑暗中,吕雉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穿透铁栅的目光——充满了不顾一切的担忧、未能护主周全的深切愧疚,以及一种被囚禁和濒死境地无限放大的、炽烈到几乎要灼伤她的…情愫。
这目光让她心头发紧,脊背生寒,也让她更加警惕。她深知,在这步步杀机、时刻可能被监视的囚笼里,任何一丝情感的涟漪,都可能成为敌人撬开她心防的破绽,成为置他们于死地的利刃。
她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对面墙壁上摇曳的、如同鬼影般的灯光(油灯)倒影,将所有的软弱、动摇乃至那一丝悸动,都死死锁进那深潭般冰冷的眼底,只留下磐石般的坚硬外壳。
突然,走廊尽头传来狱卒粗鲁的交谈声、铁链拖地的刺耳哗啦声以及皮鞭抽打空气的呼啸,粗暴地撕碎了死寂。
“…嘿,听说了没?九江那边!龙且将军和项声将军可真是狠角色!把英布那狗贼的老窝六县给屠了个底朝天!”
“嚯!真的?那英布呢?宰了没?”
“跑了!跟那个叫随何的汉狗一起,像两条丧家犬似的溜了!不过他那漂亮婆娘可就没这好命了!听说被射成了刺猬,脑袋瓜子被砍下来,挂在六县城门上,挂了足足三天三夜!啧啧,那场面…”
“该!叛徒就该是这个下场!霸王威武!杀得好!看谁还敢起二心!”
“那是!项声将军说了,这就叫杀鸡儆猴!雷霆手段!不过…可惜了那美人儿…”
“嘿嘿,你小子想什么呢!…对了,西城根‘土牢营’那边,昨儿个又抬出去几个冻硬的,都是些没油水的老病鬼,听说里头还有个沛县姓刘的老头子,也不知是哪儿蹦出来的杂鱼…”
“管他呢!晦气!这鬼天气,冻死活该!走走走,给里头那两位‘贵客’送点‘热乎’的剩饭去,省得饿死了咱不好交代…”
粗鄙的交谈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寒风呼啸的走廊尽头。
当“英布妻子被射杀悬首”的字眼如同冰锥刺入耳中时,吕雉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一股比这牢狱阴寒更甚百倍的彻骨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冻结了她的血液!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怀中那枚冰冷的玉佩,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凸起,玉佩坚硬的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可能的结局——如果荥阳失守,如果刘邦败亡,她的头颅,是否也会被悬挂在彭城高耸的城门之上,供万人唾弃瞻仰?那无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收紧,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而当“西城根‘土牢营’…冻死几个老病鬼…沛县姓刘的老头子…”这几句零碎、轻蔑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时,吕雉的心脏更是剧烈起伏,
难道…难道…?巨大的恐慌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从草堆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扑到冰冷的铁栅前,将脸紧紧贴在锈蚀的铁条上,耳朵拼命朝向声音消失的方向,试图捕捉到一丝一毫更确切的信息。然而,外面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寒风穿过甬道时发出的、如同鬼哭般的呜咽。
“夫人!夫人!您怎么了?”审食其焦急万分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带着剧烈的喘息。他显然也听到了狱卒的议论,更听出了吕雉那不同寻常的反应。
吕雉背对着审食其的方向,急促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她强迫自己冷静,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
不能乱!绝对不能乱!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紧握玉佩的手,掌心已被硌出深深的红痕。
她退回到角落的阴影里,蜷缩起身体,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后的、近乎冷酷的平稳:“无事。不过是些粗鄙狱卒的闲言碎语,污人耳目罢了。”
她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冰冷刺骨的膝盖,瘦削的肩膀在厚重的旧裘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乱世洪炉之中,所有的荣辱、情爱、挣扎,在冰冷的铁血与权力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唯有活下去,像野草般顽强地活下去,才有资格去触碰那渺茫如星火的未来。
她咬紧牙关,将所有的脆弱、恐惧、软弱,再次死死锁进那坚冰铸就的心底最深处,只留下近乎残忍的坚韧与冰冷的等待。
虞心苑 的暖阁里,药碗已空。项羽将空碗递给虞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长久地落在那件置于矮几上的、未完成的玄青色皮护膝上。
粗糙厚实的皮革,细密得近乎完美的针脚,在炭火暖黄的光晕下,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家”的温暖气息。
这无声的、浸润在每一针每一线中的关切,比千军万马的欢呼、比血染的战旗,都更直抵他内心那道被暴戾、猜疑和兄弟背叛所划开的、深可见骨的裂缝。
他沉默着,深潭般的重瞳中光影明灭。片刻后,他忽然掀开锦被,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决然的气势霍然站起。
虞瑶微微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劝阻,却见他并非要离开,而是大步走到紧闭的雕花木窗前。
他背对着温暖的室内,面向窗外肆虐的风雪与无边的铅灰色苍穹,那宽阔的背影如同一座孤绝的山峰,承载着难以想象的沉重。
“九江的血…” 项羽低沉的声音响起,穿透了窗纸外呼啸的风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万年玄冰中凿出,带着令人骨髓冻结的酷寒与决绝,“…还不足以洗净背叛的耻辱,不足以震慑天下的宵小!”
他猛地推开一丝窗缝!
“呜——!”
凛冽到极致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灌入温暖的室内,卷起案几上的轻纱,吹得炭盆里的火焰剧烈摇曳。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吹动了他额前散落的黑发,也带来了远处军营隐隐约约、穿透风雪传来的沉闷号角声。这寒风,仿佛也吹进了他的肺腑。
然而,在他背对着虞瑶、无人能窥见的角度,他那双曾令山河变色的眼眸深处,除了翻腾如沸的杀意与暴戾,竟也清晰地闪过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茫然。
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誓要焚尽一切敌人。可火焰烧尽之后呢?除了焦土与灰烬,还能剩下什么?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指腹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物——那是一柄断剑的剑柄。剑身早已被他亲手折断,只剩下短短一截。
那是昔日与英布歃血为盟、义结金兰时交换的信物。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昔日的豪情壮志、兄弟情义早已随着那清脆的断裂声化为碎末,随风飘散。
指尖触碰到的,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虚无和更深的、无处安放的暴戾与孤寂。那丝得知英布未死的“如释重负”,此刻更像是对这破碎情义的最后嘲讽。
窗外的风雪更急了,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簌簌落下,疯狂地覆盖着这座象征着无上权力与野心的巨大宫城。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要将所有的色彩、声音、温度,乃至希望,都彻底掩埋。虞心苑内那点顽强燃烧的炭火,那萦绕不散的药草清香,那件未完成的皮护膝所代表的微小温暖,在这席卷天地的酷寒肃杀面前,显得如此微弱,渺小,却又如同不灭的星火,执着地在项羽心底那片被暴风雪肆虐的荒原上,投射下一道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光。
虞瑶用玉簪小心地拨亮灯芯,拿起针线,借着炭火的光,继续着她无声的守护。一针,一线,在这腊月酷寒与血火交织的乱世里,缝补着那一缕或许连霸王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人”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