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石库门老房子的黑瓦屋顶，顺着屋檐滴落，在窗台下方的青苔石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发出单调而 persistent 的滴答声。这声音，在夜深人静之时，被无限放大，一声声，仿佛直接敲在人的心坎上，敲出一种无端的烦躁和深不见底的寂寥。
浦江贸易公司的小办公室里，灯光昏黄。庆功宴的喧嚣早已散尽，留下的只有冰冷的空气和满屋尚未散尽的、混合着烟酒气与菜肴味的复杂气息。肖霄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后，身体深陷在旧藤椅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他面前的桌子上，摊着几张需要审核的出货单和刚刚初步拟定的下一步采购计划，墨水瓶开着盖，钢笔搁在一旁，笔尖的墨水早已干涸凝固。然而，他的目光却丝毫没有落在这些象征着事业新起点的纸张上。
他的全部心神，都聚焦在桌面上那个小小的、透明的塑料药瓶上。瓶口塞着软木塞，里面那几根细软乌黑的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存在感。它们静静地躺在瓶底，如此微不足道，却又重逾千斤，像一枚投入深潭的核弹，在他内心掀起了毁灭与重生交织的滔天巨浪。
李红梅那带着诡异笑容的脸和恶魔般的低语，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里回放。
“……偷偷弄到的……”
“……肖、晓、梦……”
“……想知道真相……”
“……自己去确认……”
“……新技术……”
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末梢。震惊、狂喜、怀疑、恐惧、巨大的希望和更巨大的害怕……种种极端情绪如同沸腾的熔岩，在他胸腔里翻滚、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晓梦！他的女儿！这真的是他女儿的头发吗？
李红梅是怎么做到的？她接近了晓梦？有没有伤害她？苏晨知道吗？
还有，那个所谓的“新技术”……真的存在吗？通过几根头发，就能确认血脉相连？这听起来像是《科学画报》里描绘的未来世界，遥远而不真实。李红梅是不是在骗他？这会不会是另一个更恶毒的圈套？
但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是真的！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滋长，带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一个确凿无疑的答案！一个能斩断所有猜疑、击碎所有谎言、证明他并非一厢情愿的证据！这对他来说，太重要了！重要到足以让他愿意去尝试任何渺茫的可能，哪怕希望只有万分之一。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重。藤椅因为他突然的动作而发出痛苦的呻吟。他需要行动，他必须去证实！不能再等，不能再被动地猜测下去！
可是，去哪里证实？找谁？上海的医院？他隐约听说过这种技术，似乎叫做“dNA鉴定”，但只存在于极少数科研机构或顶尖医院的实验室里，而且极其昂贵，普通老百姓根本闻所未闻，更别提接触了。他这样一个毫无门路的返城知青，如何去叩响那扇神秘的大门？
就在这时，他想到了一个人——周老板。
对！周叔！周老板见多识广，人脉深厚，连市里新成立的政策办公室都能搭上线，或许……或许他会有办法？
这个念头让肖霄如同在黑暗的大海中抓到了一根浮木。他几乎是扑到电话机旁，那部老旧的拨盘电话机像一头沉默的黑色怪兽蹲在角落。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手指不再颤抖，凭借着记忆，拨通了周老板家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电话终于被接起了，传来周老板略带睡意但依旧沉稳的声音：“喂？哪位？”
“周叔！是我，肖霄！”肖霄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沙哑失真，“对不起这么晚打扰您！我……我有件极其重要、极其紧急的事，想求您帮忙！”
电话那头的周老板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判断情况，随即声音清醒了许多：“肖霄？别急，慢慢说，出什么事了？”他显然听出了肖霄语气里的异常。
肖霄紧紧握着听筒，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尽可能简洁却清晰地将李红梅送来头发、以及那种可能存在的神秘“亲子鉴定”技术说了一遍，省略了李红梅那些充满恶意的言辞，只强调了确认晓梦身份对他的极端重要性。
“……周叔，我知道这听起来可能很荒唐，很像天方夜谭，但是……但是我必须试一试！这也许是我唯一能拿到确凿证据的机会了！求您想想办法，看看有没有什么门路，或者认识什么相关的人？花多少钱我都愿意！”肖霄的声音里带着近乎绝望的恳求。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滋滋作响。肖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听到否定的答案。
终于，周老板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凝重和谨慎：“dNA鉴定……我好像听几个搞外贸的朋友提起过，国外是有这么个技术，主要用于刑事案件和移民，准确率很高。国内……据我所知，极少数顶尖的医学院和公安部的实验室或许在研究和尝试应用，但绝对不对外公开接待私人业务，手续极其复杂，门槛高得吓人……”
肖霄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但周老板话锋一转：“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有一个老友，他的儿子在美国留过学，学的就是生物工程之类，去年刚回国，好像就在上海某个生物研究所工作，参与一些国际合作项目。或许……他们那里能接触到相关的技术或者设备？甚至能私下帮上忙？”
峰回路转！肖霄的心脏像是瞬间被注入了强心剂，猛烈地跳动起来！
“真的吗？周叔！求您！无论如何请您帮我问问！牵个线！无论成不成，这份恩情我肖霄永世不忘！”
“你先别激动，肖霄。”周老板的语气依旧谨慎，“这件事非同小可，风险很大。首先，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成；其次，即便对方愿意帮忙，也必然是极其隐秘的，价格恐怕会是个天文数字；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样本的采集……你手里的头发，是否真的来自那个孩子？来源是否可靠？万一……我是说万一，结果并非你所期望，你可能承受得住？”
周老板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肖霄一部分狂热的火焰，让他重新冷静下来。是啊，李红梅……她的可信度有多高？这会不会是一个残忍的陷阱？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个小瓶子，眼前浮现出晓梦那张与他惊人神似的小脸，想起在医院惊鸿一瞥时那种血脉相连的悸动……他猛地一咬牙，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周叔，来源我无法百分百确定，但我愿意赌一把！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能承受！我需要知道真相！求您了！”
电话那头的周老板叹了口气，似乎被他的决心打动：“好吧。我明天一早就联系我那位老友。你等我消息。记住，在我联系你之前，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包括卫东和大锤。明白吗？”
“明白！明白！谢谢周叔！谢谢！”肖霄连声道谢，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
放下电话，他浑身都被汗浸湿了，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但希望的火焰已经重新燃烧起来，虽然微弱，却指明了方向。
接下来的两天，是肖霄人生中最漫长、最煎熬的等待。他强迫自己处理公司的事务，签单据，见客户，布置任务，但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像一个提线木偶，机械地重复着日常的动作。他的眼神常常没有焦点，别人跟他说话，往往要叫两三遍他才回过神来。
李卫东和王大锤都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以为他还在为庆功宴上李红梅的突然出现和那句莫名其妙的“礼物”而心烦，或者是在筹划公司下一步更大的动作，便也没有多问，只是尽量分担更多工作。
只有肖霄自己知道，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如同在油锅里煎烤。每一次电话铃声响起，他都会像触电一样弹起来，心脏狂跳着扑过去接听，发现不是周老板后，巨大的失望又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
他无数次拿出那个小塑料瓶，对着灯光仔细察看那几根头发，仿佛想从上面看出命运的答案。他想象着各种可能性，好的，坏的，每一种想象都让他的情绪在希望和绝望的悬崖之间剧烈摇摆。
第三天下午，周老板的电话终于来了。声音压得很低，约他在一个远离公司、僻静少人的小公园凉亭里见面。
肖霄立刻放下手头所有事情，几乎是飞奔着赶了过去。秋雨初歇，公园里空气清冷，落叶满地，几乎看不到游人。周老板已经等在凉亭里，穿着深色的呢大衣，围着围巾，神色凝重。
“周叔！”肖霄气喘吁吁地跑进凉亭，脸上写满了急切和期盼。
周老板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才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肖霄。
“联系上了。我老友的儿子确实在那边，也确实能接触到相关的仪器和技术。他听了情况，看在老一辈的交情上，同意破例帮这个忙。”
肖霄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激动得手都有些抖，接过那个薄薄的信封。
“但是，”周老板的语气异常严肃，“有几个条件，你必须严格遵守。第一，这件事绝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知，绝不能再有第六只耳朵！否则后患无穷，会毁了他的前程，也会给我们带来大麻烦！”
肖霄用力点头，眼神无比郑重：“我明白！我用性命担保！”
“第二，费用极高。”周老板报出一个数字，那确实是一个在当时看来堪称天文数字的金额，几乎是浦江贸易这次绝地反击所获大部分利润的总和。“而且必须现金支付，没有任何收据。”
肖霄没有丝毫犹豫：“我付！”钱可以再赚，但真相只有一个！
“第三，”周老板的目光落在肖霄紧紧攥着的那个小塑料瓶上，“他需要对比样本。光有孩子的头发不够，还需要你的样本。最好是血液，至少5毫升。头发也可以，但必须带有毛囊的，数量也要多一些。”
肖霄立刻撸起袖子，露出胳膊：“抽我的血！现在就去医院抽！”
周老板摇摇头：“不能去医院。太引人注目。他那边会提供专业的采血工具和保存容器。时间地点我另约。你准备好钱，等我通知。记住，整个过程要快，要隐蔽，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周老板的安排周密而谨慎，带着一种从事特殊工作般的干练。肖霄一一牢记在心，每一个字都像刻进了脑子里。
又经过一天焦灼的等待，第二次见面安排在了深夜，地点是外滩附近一条早已下班、空无一人的小巷深处。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静静地停在那里，没有熄火。
周老板和肖霄快步走近。车窗缓缓降下一半，露出一张年轻但冷静谨慎的脸，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目光锐利地扫了肖霄一眼，没有任何寒暄。
周老板低声对车内说了句：“人来了。”
车窗里递出来一个小小的、印有外文标识的白色泡沫盒。肖霆按照周老板事先的嘱咐，迅速将装有钱的厚厚信封和那个装有晓梦头发的小塑料瓶递了进去。同时，车窗里又递出一套一次性的真空采血器和一个贴有标签的真空采血管。
“胳膊伸过来。”车里的年轻人声音低沉，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肖霄毫不犹豫地将手臂伸进车窗。年轻人动作熟练地在他肘窝处消毒，绑上压脉带，找到血管，将针头刺入。暗红色的血液迅速流入采血管中。整个过程安静、迅速、专业，不到一分钟就完成了。
拔针，按压针眼。年轻人将采血管和肖霄带来的那个小塑料瓶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入那个白色泡沫盒中，盖上盖子，贴上密封条。然后，他将泡沫盒递给肖霄，同时递出来的，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英文单词和一连串的数字编号。
“这是你的样本编号。记住它。十五天后，还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凭编号取结果。”年轻人的语速很快，说完，不等肖霄回应，车窗便迅速升了上去。黑色的桑塔纳悄无声息地滑入夜幕，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过程，如同地下党接头，短暂、沉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紧张感。肖霄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写着编号的小纸条，手臂上采血的针眼还在隐隐作痛。冰凉的泡沫盒贴着他的身体，里面装着的，是他全部的希望和恐惧。
周老板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回去吧。等。”
接下来的十五天，才是真正地狱般的煎熬。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肖霄照常上班、下班、处理业务，但灵魂却始终悬浮在半空。他变得异常沉默，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眼神空洞。吃饭味同嚼蜡，夜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偶尔勉强睡着，也会被各种光怪陆离的噩梦惊醒，冷汗涔涔。
他无数次拿出那张写着编号的小纸条，反复默念那串数字，仿佛那是通往天堂或地狱的密码。他设想着结果出来的那一刻：如果是肯定的，他该如何狂喜，如何立刻去找苏晨，如何弥补这些年亏欠女儿的一切；如果是否定的……不，他不敢去想那个“如果”，那念头刚一冒头，就被他强行摁下去，伴随着一阵心悸和冰冷的恐惧。
李卫东和王大锤越来越担心他。他们发现肖霄瘦了很多，眼窝深陷，整个人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他们试探着询问，都被肖霄用“太累了”、“在想生意上的事”等借口搪塞过去。
只有周老板，每隔一两天会给他打个电话，不多问，只是简单聊聊公司近况，语气平静如常，却仿佛是一种无声的支持和陪伴，让肖霄在无尽的等待中，还能感受到一丝依靠。
在这期间，他曾有两次忍不住，悄悄绕路去了苏晨和晓梦居住的那条弄堂附近。他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贪婪地望着那个亮着昏黄灯光的窗口。一次，他看到苏晨端着盆出来倒水，侧影单薄而疲惫；另一次，他看到晓梦背着小书包，被一个邻居阿姨牵着从学校里回来，小脸似乎圆润了一点，蹦蹦跳跳的。
看到她们安好，他焦灼的心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渴望和更深的愧疚。真相，他迫切需要那个真相！
第十五天，终于到了。
从黎明到黄昏，肖霄如同一个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坐立不安，心神不宁。他提前处理完了所有工作，拒绝了所有应酬，一个人枯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变暗，霓虹灯依次亮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距离约定的时间越近，他的心跳就越快，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手心里全是冷汗。
晚上十点五十分，他穿上外套，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战场一样，走出了公司，融入了上海深秋的夜色之中。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决定命运的地点。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外滩的钟声，再次沉重地敲响，穿透寒冷的夜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