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0月10日,匈牙利格德勒,东郊。
黎明前的黑暗,被炮火撕得粉碎。天空不再是墨色,而是被染成一种病态的、不断闪烁的橘红与惨白。
空气不再是空气,而是滚烫的、裹挟着硫磺、硝烟、血腥和内脏焦糊味的死亡浓汤。
大地在呻吟,每一次重炮砸落,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雅诺什的胸腔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移位。
“顶住!为了匈牙利!顶住——!” 连长的嘶吼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显得如此微弱,瞬间被淹没。
他挥舞着手枪,刚探出半个身子想鼓舞士气,一发迫击炮弹就在他藏身的半塌房屋旁炸开!
轰——!
砖石、泥土、木屑混合着温热的血肉碎片如同暴雨般泼洒下来!雅诺什被巨大的气浪狠狠掀翻在地,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嗡鸣,眼前一片血红模糊。
他挣扎着抬起头,透过弥漫的烟尘,只看到连长刚才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冒着青烟的弹坑和……半截焦黑的手臂,还紧紧握着那把鲁格手枪。
“连长——!” 旁边一个年轻士兵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但下一秒,一串密集的机枪子弹扫过,将他连同旁边的两个战友瞬间打成了筛子!鲜血和碎肉溅了雅诺什一脸!
恐惧!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什么仇恨!什么希望!什么塞罗参战!什么捷克独立!
在奥地利人铺天盖地的炮火和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灰色军装面前,都成了最可笑、最无力的泡沫!
格德勒!他们奉命“不惜一切代价”坚守的格德勒!此刻已经彻底沦为地狱的屠宰场!
奥地利正规军,在德意志帝国志愿军强大的炮火支援下,如同钢铁碾轮般无情推进!
他们那点可怜的残兵败将,那点简陋的工事,在绝对的火力优势和兵力碾压面前,脆弱得像纸糊的玩具!
“撤退!撤退!向东!快!” 一个幸存的排长满脸是血,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声音里充满了崩溃的绝望。
撤退?雅诺什麻木地爬起来,抓起沾满泥浆和血污的步枪。
撤退?往哪里退?身后是奥地利人,东边……还是奥地利人!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他跟着几个还能动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冲出藏身的废墟。街道上,景象如同末日!
燃烧的房屋发出噼啪的爆响,火光映照着满地残缺不全的尸体——有穿着灰绿色军装的匈牙利人,也有穿着深蓝色军装的奥地利人、克罗地亚人(伊利里亚王国军)。
一个重伤的匈牙利士兵拖着半截肠子在地上爬行,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
雅诺什想拉他一把,却被旁边的士兵粗暴地拽开:“别管了!快走!救不了了!”
他们像一群被猎枪驱赶的兔子,在废墟和尸体间亡命奔逃。
子弹在耳边呼啸,炮弹在身后炸开,每一次爆炸都带走几条生命。雅诺什甚至感觉不到害怕了,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机械的求生本能。
他踩过一滩粘稠温热的血泊,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低头一看,是一颗被炸飞的头颅,空洞的眼睛正对着他。
“啊——!” 他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野兽般的嚎叫,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不知跑了多久,枪炮声似乎稍微远了一些。他们冲出了格德勒小镇的边缘,来到一片相对开阔的田野。
天边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微光勾勒出前方一条泥泞的土路和远处模糊的树林轮廓。
雅诺什停下脚步,大口喘着粗气,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嘶鸣。他回头望去。
格德勒!那座曾经宁静美丽的小镇,此刻在晨曦微光中,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
火光在废墟间跳跃,如同地狱的篝火。
他仿佛还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零星枪声和垂死者的哀鸣。
那里埋葬了他的连长,他的无数战友,还有……那个抱着腐烂面包祈祷的老妇人?那个在废墟上疯狂挖掘寻找儿子的母亲?他们……还活着吗?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凉和绝望瞬间淹没了雅诺什。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冰冷的泥泞里。
眼泪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泥土,无声地流淌下来。什么爱国?什么忠君?什么民族主义?
在死亡和毁灭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他只想活下去!只想离开这个该死的地狱!
“雅诺什!快起来!不能停!” 排长冲过来,用力把他拽起来,“奥地利人很快会追上来!我们必须进林子!”
就在这时,一个通讯兵(竟然还活着!)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手里捏着一张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的、字迹模糊的电报纸。
“排长!……最新……消息……” 通讯兵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德意志……德意志帝国……正式向捷克、波兰、匈牙利、塞尔维亚、罗马尼亚……宣战了!他们的军队……已经攻入苏台德……捷克独立军……被打回去了……”
德意志帝国……参战了?!雅诺什的脑袋“嗡”的一声
!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塞罗联军和捷克叛乱能牵制奥地利——彻底破灭了!
德意志!那个庞然大物!它亲自下场了!匈牙利……波兰……塞尔维亚……罗马尼亚……完了!全都完了!
通讯兵的声音还在继续,像冰冷的刀子割在每个人的心上:“……还有……法兰西公社……他们……他们停止了对匈牙利和波兰的……所有军火援助……最后两批物资……被扣下了……”
法兰西公社……也抛弃了他们?!雅诺什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愤怒!那个玛格丽特·卡隆!那个他们曾经以为的“国际友人”!
那个向他们提供武器、让他们有力量反抗奥地利侵略者的法兰西公社!在这个最绝望的时刻……切断了他们的生命线?!
为什么?!为什么?!雅诺什想怒吼,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怪响。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没有希望!没有援助!只有无尽的追杀和死亡!
“走!” 排长猛地推了他一把,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快走!进林子!能活一个是一个!”
雅诺什麻木地转身,跟着仅存的几十个如同惊弓之鸟的残兵,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那片象征着最后一丝渺茫生机的树林。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陷落的格德勒,那冲天的火光和浓烟,像一块巨大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德意志的钢铁洪流,奥地利的刺刀,法兰西的背弃……他和他的祖国,已经被彻底抛弃在绝望的深渊。
同一天,巴黎,拉丁区国际学生公寓。
气氛比几天前更加压抑,如同铅块般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和低低的啜泣声。
德意志帝国全面参战、法兰西公社终止军火援助的消息,如同两颗重磅炸弹,彻底炸碎了这些匈牙利和波兰留学生心中仅存的一点点侥幸和希望。
玛格丽特再次站在了公共休息室的门口。
路易帮着处理扣留军火的封存事宜了,她今天只由薇薇安陪同。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深色便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具有压迫感,但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凝重,却让她显得更加疏离。
她推开门。室内的景象让她心头一紧。
死寂。不再是悲伤的啜泣,而是一种死水般的、令人窒息的沉寂。
学生们或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或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把头深深埋进臂弯;或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那个曾经质问她的匈牙利男生,此刻像一尊石雕般坐在椅子上,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裤子上,他却浑然不觉。
玛格丽特的目光扫过,最终落在安娜·科瓦奇身上。她脖子上那道紫色的勒痕依旧狰狞,此刻她正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眼神呆滞,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像是在和谁说话,又像是在诅咒。
“同学们……”玛格丽特的声音有些干涩,她试图开口,却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没有人回应。甚至连抬头看她一眼的人都没有。那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加尖锐,更加沉重。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下去:“我知道……你们已经知道了最新的消息。德意志帝国……参战了。法兰西公社……停止了向匈牙利和波兰的军火援助。”
这句话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终于激起了一丝涟漪。那个手上滴血的匈牙利男生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玛格丽特,眼神里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刻骨的、冰冷的质问和……绝望的控诉。
“为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主席同志……为什么?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们……抛弃了我们?”
玛格丽特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她迎上那双充满痛苦和质问的眼睛,紫罗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愧疚、无奈、悲哀,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疲惫。
“不是抛弃。”她艰难地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德意志帝国参战,局势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继续运送军火……只会被拦截,甚至落入敌人手中,成为屠杀你们同胞的武器。这……不是我们援助的初衷。”
“初衷?” 男生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什么初衷?是帮助我们?还是……利用我们消耗奥地利?现在德意志下场了,我们没用了?所以就……切断了?就像丢掉一块没用的抹布?”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锋利,刺得玛格丽特脸色微微发白。她无法反驳。
他的质问,戳中了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那冰冷的政治算计。
“法兰西公社对匈牙利和波兰人民的支持,从未改变。”玛格丽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努力维持着平静,“我们依然会通过外交渠道,向国际社会揭露德意志和奥地利的侵略暴行!我们会继续为你们提供人道主义援助!保障你们在这里的学习和生活!直到……”
“直到什么?” 另一个波兰女生突然抬起头,泪流满面地打断她,“直到我们的国家彻底灭亡?直到我们的亲人全部死光?主席同志!你们给我们的‘援助’,是让我们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祖国被毁灭吗?!”
她的话引发了共鸣。低低的啜泣声再次响起,充满了无助和幽怨。
玛格丽特站在那里,承受着那一道道或怨恨、或绝望、或麻木的目光。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被告席上的罪人,而法官,就是这些被战争撕碎了家园和未来的年轻人。
她给过他们武器,点燃过他们反抗的希望,却又在关键时刻切断了供给,让那希望变成了更深的绝望。
论迹不论心?此刻,她那些掺杂着国家利益的“援助”,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看到了安娜·科瓦奇空洞的眼神扫过她,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那眼神,比任何控诉都更让玛格丽特感到窒息。
“对不起……” 玛格丽特的声音很低,几乎被淹没在啜泣声中。
这句道歉,不是为了国家政策,而是发自内心,为这些年轻生命所承受的无尽苦难,为她在宏大棋局中不得不做出的、牺牲了这些棋子的冷酷抉择。
她无法再待下去。她转身,在薇薇安无声的护卫下,离开了休息室。
身后那沉重的、如同实质般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紧紧包裹着她,让她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深夜,公社主席办公室。
玛格丽特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巴黎的灯火璀璨依旧,映照着她疲惫而苍白的脸。
她手里捏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关于匈牙利前线格德勒失守、残部向东溃逃的简报。雅诺什·科瓦奇的名字当然不会在上面,但那冰冷的伤亡数字和“溃退”二字,却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在泥泞中绝望奔逃的匈牙利士兵,能感受到他心中那被彻底碾碎的希望和刻骨的怨恨。
那怨恨,一部分指向奥地利和德意志的侵略者,另一部分……却指向了她,指向了法兰西公社。
她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被扣下的、最后两批援助匈牙利军火的清单。上面列着步枪、机枪、迫击炮、弹药……价值不菲。
这笔交易,公社确实小赚了一笔。这笔钱,可以用于国内建设,用于支援意大利,用于即将到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这是理性的选择,是国家利益的需要。
可为什么……她的心却如此沉重?
她拿起笔,在清单的空白处,无意识地画着。画着匈牙利燃烧的废墟,画着安娜脖子上那道紫色的勒痕,画着士兵们在泥泞中绝望回望的眼神……最后,她重重地画了一个圈,将那一切都圈在里面。
“对不起……” 她再次低语,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无力。
这声对不起,是对雅诺什说的,是对安娜说的,是对所有被这场战争吞噬的、渺小而无辜的生命说的。
她放下笔,走到窗边,手轻轻覆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一个新的生命正在孕育。
她所做的一切,包括那些冷酷的算计和不得已的背弃,都是为了给这个孩子,给千千万万未来的孩子,创造一个没有战争、没有压迫的新世界。
可通往那个世界的道路,为何如此漫长?如此血腥?为何每一步,都踩在别人的尸骨和泪水之上?
她闭上眼睛,紫罗兰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复杂而痛苦的光芒。她背负着理想,也背负着罪孽。
她推动着历史,也被历史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
两面,她都做不了人了……但这就是她选择的道路。一条注定充满荆棘、鲜血和道德困境的道路。
她只能咬着牙,走下去。为了那渺茫的、最终的光明,背负着此刻这沉重的黑暗与悲哀,继续前行。
窗外的巴黎灯火,映照着她孤独而坚定的身影,也映照着远方那片被战火彻底撕裂的、绝望的匈牙利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