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修车间里混杂着金属摩擦和煤油的气味,高大的天窗滤下八月下午灼热的光柱,灰尘在光带中狂乱舞动。
玛格丽特,这位法兰西公社最年轻的主席,俯身在一台发出嘎嘎异响的拆解了一半的机床旁,戴着沾满油污的粗棉手套,手指灵巧地拨弄着一把尺寸刚好的扳手,试图拧开一个咬得很死的大螺母。她亮橙色的发丝有几绺粘在汗湿的前额上,专注的紫色眼眸里倒映着冰冷的钢铁。
“啧,这家伙可真顽固!”玛格丽特嘀咕着,加了点力,手臂为数不多的肌肉线条在薄薄的工装衬衫下绷紧。
“喂喂喂,主席同志!当心闪着你那娇贵的腰!”一个难掩关切的嗓音在她背后响起。
路易·波拿巴,她的秘书兼人民军上校,兼“准父亲”,正端着两个盛满粗糖咖啡的搪瓷缸子,斜靠在旁边的工具柜上。他挺拔的身姿就算穿着普通的工装裤也掩不住军人的影子,眉眼含笑地看着她。“我说了多少遍了,这种出大力的活儿交给我们‘粗人’就行,你的任务是处理文件,开会,付出较低的体力进行劳动,还有——最重要的一项,”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好好安胎。”
玛格丽特终于松开了扳手,直起身,没好气地回头瞪了他一眼,随手用手背抹了把额角的汗珠,在脸颊上留下一道可爱的黑迹。“路易·波拿巴同志!第一,义务劳动是公社每个成员神圣的责任,包括主席!第二,我不是瓷器!第三……”
她顿了下,自己也忍不住带上了点笑意,接过路易递来的咖啡,“……这家伙没你想象的那么娇弱。”她的手下意识地轻轻抚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那里有一个刚刚孕育一个月的小生命。
“对,你是钢铁铸就的女战士,”路易夸张地行了个不标准的礼,凑近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的调笑被浓浓的爱意取代,“那我们的‘小扳手’呢?他可还没成型呢。”他促狭地给她肚子里那一个也安上了外号。
玛格丽特脸上飞起红晕,啐了一口:“没正形!”低头喝咖啡掩饰,但那从眼角溢出的光彩比车间天窗的光柱还要明亮。这对欢喜冤家在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和油污气息中,共享着短暂的温情。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车间的喧嚣。一名年轻的公社通讯兵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忙碌的工人和成排的机器,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精准地锁定了他们的位置。
“主席同志!紧急电报!前线!西班牙!”
通讯兵的声音并不算大,但“西班牙”、“前线”这些词汇仿佛带着电流,瞬间让周围几位竖起耳朵干活的工人动作慢了一拍,目光有意无意地飘了过来。路易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几乎是本能地上前半步,站在了玛格丽特稍前侧的位置。玛格丽特也迅速放下咖啡缸,脸上的红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严肃,她摘下手套,接过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电报纸。
电报内容简洁明了,却足以在人心头掀起风暴:
【 密电 · 巴黎公社最高军事委员会 \/ 卡隆主席 】
发报源:毕尔巴鄂西进兵团前指 \/ 伏龙芝
时间:1937年8月11日 15时47分 (东一区)
军情摘要:
1. 乔治将军所部第17、18装甲混成旅于今日12时08分,成功突破维多利亚城卡洛斯派及加拿大志愿军所设外郭防线左翼,敌核心阵地已暴露于我直射火力下。
2. 维多利亚城交通枢纽点:西区铁路调度场,已于14时33分被“人民风暴”师(工联)攻占并升起工联旗帜。敌军核心防线已被成功切割为东北、西南两孤立区域。
3. 敌维多利亚守备司令(卡洛斯派\/加拿大混成上校指挥层)意图不明。乔治已下达最后通牒,时限:18时正 (本地时间)。
4. 初步判断:乔治所期之八十四小时攻陷时限,已达成过半进程。维多利亚陷落概率:极高。
签名:[加密签符] 伏龙芝 核验无误
玛格丽特的紫眸飞速扫过每一个字。没有激昂的词句,只有冰冷的时间、地点、部队番号和不断推进的刻度——八十四小时,过半进程!伏龙芝的风格如同他指挥的重炮,精准而沉重,他说“极高”,那基本就是铁板钉钉。
她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锐利的光芒从眼底射出。“立刻给伏龙芝同志回电,”她的声音在嘈杂的车间里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力,周围的工人不自觉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们的主席:
“1. 公社及第三国际对北方战线所取得的决定性进展,向伏龙芝同志、乔治同志以及所有英勇的工联和红军指战员,表示最热烈的祝贺和最深切的敬意!维多利亚工联旗帜的升起,是无产者联合意志粉碎旧世界铁壁的壮丽象征!”
她的声音微微扬起,蕴含着力量,在钢铁的世界里点燃了无形的火种。
“2. 公社全力保障毕尔巴鄂港口至维多利亚前线的物资输送畅通。后续补给序列请即刻明确需求清单。”
“3. 重申要求:对负隅顽抗之敌予以坚决打击,最大限度保障维多利亚城市设施及人民群众安全!胜利的旗帜不仅要插上城头,更要插进人民群众的心坎里!”她的话语铿锵有力。
停顿了一下,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车间的铁皮顶棚,投向了遥远的比利牛斯山以西,眼神中的欣慰与锐利并存:
“4. 告知伏龙芝和乔治:拿下维多利亚,不仅是为了西班牙的土地,更是为了告诉那些蜷缩在海洋彼岸、苟延残喘的旧世界的流亡者——”她的声音陡然带上了冷冽的嘲讽,如同冬日塞纳河畔的寒风:
“他们寄予最后幻想的‘堡垒’,不过是西班牙土地上即将被打扫进历史垃圾堆的最后一点残渣!他们的枪炮再多,也挡不住无产者的铁流!任何敢于阻挡历史车轮的反动派,都会被我们前进的步伐碾得粉碎!请他们再接再厉,让伊比利亚的曙光,变成伦敦塔里那个流亡小丑的末日丧钟! ”
“就这样!立刻发出!”玛格丽特将电报递还给通讯兵。
“是!主席同志!”通讯兵挺胸抬头,眼中闪动着激动的光芒,迅速转身离去。
车间里重新响起了机器声,但那声音似乎带上了一种新的、更加高昂的节奏。
玛格丽特长长舒了一口气,刚才那种掌控全局的气势瞬间收敛了许多。一股轻微的疲惫和腰部的酸软感这才悄悄涌上来。她下意识地再次用手撑了一下后腰。
“还说不娇弱?”路易的声音立刻在她耳边响起,带着责备,更多的是化不开的心疼。他那有力的手臂极其自然地环过了她的后腰,小心翼翼地提供了一个坚实的支撑点。“站好了,我的‘钢铁’女战士。下次做这种‘粉碎反动堡垒’的大演讲,记得找个有靠背的地方。”
玛格丽特顺势靠在他坚实的手臂上,侧过头,带着点笑意斜睨他:“怎么?害怕我累着你的‘小扳手’?”
“怕!”路易回答得斩钉截铁,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我怕得很!怕你们任何一个闪失。”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凑在她耳边,热气拂过她的耳廓,“刚才那个威风凛凛的主席,这会儿能稍微休息一下,让‘我们’照顾照顾她吗?”那声“我们”,显然包含了她肚子里那个还没成型的小家伙。
玛格丽特感受着后腰传来的支撑力量和路易胸膛的暖意,以及那低沉话语里毫不掩饰的、让她心头微颤的爱意和担忧。远方战线上是铁与火的洪流在扫荡旧世界,在加拿大流亡宫廷里是绝望的哀鸣,而在巴黎这弥漫着机油味的车间角落,是革命的领袖与新生的希望在彼此依偎。
“好……”她低声应允,紫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温和的星辉,在这充满了冷硬钢铁气息的空间里,晕开一小片温暖的港湾。但下一秒,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抬头望向路易,眼神重新变得明澈而锐利,那是属于国际无产阶级领袖的目光:
“对了,路易,立刻安排联络我们的国际网络。伦敦……不,应该是苏格兰和威尔士的同志们需要听到这个确切的消息!让不列颠联盟内部的声音更猛烈些!北美那边,也要适时地……把这份‘希望’,特别是维多利亚工联旗帜的照片,想办法送到那些不满爱德华流亡政府苛捐杂税、压榨民众的加拿大民众手中。”她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战斗意味的弧度。
“爱德华和他的走狗们越是恐惧,我们越要让他们的后院遍地燃起无法扑灭的火种!”路易看着她眼中跳跃的战斗火焰,笑着应道:“遵命,我的主席!保证让你点燃的这把火,烧遍大西洋两岸。”
他明白,即使在她休息的时刻,斗争的思路也从不会真正停歇。这就是玛格丽特·卡隆,一个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赤旗下利益的精明主席,也是一个……他此生爱得至死不渝的唯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