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棠棣苑内殿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暖意,也多了几盏灯。怜舟沅宁执意留下,宫人们悄无声息地退至外间伺候。
白日里忘忧老人的诊断几乎耗尽了阿玖所有的力气,方才眠了须臾,才觉得舒缓了些许。
他听到纸页翻动的声音,便知道她还在。他深知她政务繁忙,能得她如此陪伴,已是奢求。
内殿为了她批阅文书添置了几盏明亮的灯烛,透过他遮光的素纱,眼睛有些不适,太阳穴也隐隐有些胀痛。
他下意识地偏过头,想避开光源,眉头微微蹙起。
只是这样一点动静,便被她敏锐地察觉。
“醒了?”她顺着他偏头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那几盏多添的灯烛,忙吩咐着絮棠和拂冬将那些明亮的灯烛都撤了下去。
内殿瞬间暗了下来,只余墙角一盏光线柔和朦胧的纱灯,勉强视物,她搁下奏折,往他身边坐了过去。
“眼睛可还有不适?朕让素弦把太医开得膏药取来。”
“不必……不必劳烦了。”阿玖觉得自己给她添了很多麻烦,心底愈发愧疚。
分明什么都看不见了,竟还畏光至此,真是……矫情。
“怎会是劳烦?”怜舟沅宁心中心疼更甚,“棠棣苑中以你为重,自是你觉着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臣侍……谢过陛下。”他极力地动了一下靠近她的右手,似乎想抬起,方向隐约是朝着她放在床边的手。那手臂吃力地抬起寸许,手腕便不受控制地垂落,最终重重地跌落在锦被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下意识地咬住唇角,却被她制止,“不许忍着,痛就要喊出来,朕不要你忍着。”
她将他那只跌落的、微颤的右手轻轻捧起,合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之中。
他的手在她掌心里,冰凉而无力,却渐渐能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
“阿玖,你真的是个骗子。”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语气轻松些,“若不是今日神医说起,你打算瞒朕到什么时候。”
分明时时都在痛,日日都难熬,还总和她说“无碍”“都好了”“只是看着吓人”。
“臣侍怎敢欺瞒陛下。只是……横竖都是这样了,又何必叨扰陛下,让陛下徒增烦忧?”
“横竖都是这样了?”怜舟沅宁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随即又强压下去,故作嗔怪,“什么叫横竖都是这样了?朕日日夜夜都牵挂着你,你便不想着朕吗?”
“怎会……”阿玖急忙否认,声音低了下去。
他默了一会儿,主动开了口,“其实臣侍很庆幸,很庆幸入诏狱的是臣侍,喝毒酒的是臣侍,若是……这些伤有丝毫落在陛下身上,臣侍只怕会当场疯掉。”
怜舟沅宁心头微颤,一时无言。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初见他于乐坊高台,少年红衣墨发,一曲惊鸿舞跳得恣意飞扬,眉眼间全是灼人的光彩。
后来她将他带回府邸,教他吟诗,他有时练琴久了,指尖微微发红,都要凑到她面前,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抱怨:“殿下你看,手都疼了,今日能不能少抄一篇诗稿?”
见她不答应,便总是扯着她的衣角,一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含泪,让人怜惜不已。
那时她常笑他娇气。
可如今这个筋脉皆损,却还日日忍痛不让她担心的阿玖简直判若两人。
“你啊……”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带着无尽的心疼,“从前一点小事都要嚷嚷,如今倒学会硬撑了。”
阿玖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蒙着纱的眼睫轻轻垂下,声音缥缈:“年少不知事……如今,都过去了。”
秋风穿过窗隙,阿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那风穿过的似乎不只是窗棂,还有他的四肢百骸。
疼痛如潮水般袭来,钝痛、刺痛……
“朕说过了,痛了就告诉朕,不许强忍,哪里痛?”她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温和的话语里带着些许严肃。
“手腕有些许胀痛,手指也痛……但都不妨事。”
左右往日也是如此。
素弦端着药油进来,见状低声道:“小主,可是又疼了?奴才帮您用药油揉揉吧,活络筋血,兴许能好受些。”
秋冬季节,几乎日日都需如此,主子才能睡得安稳些。
怜舟沅宁却站起身:“给朕吧。”
素弦一愣,忙跪在地上,“陛下不可,还是奴才来吧。”
“朕说朕来,”她并没有理会,一把将药油拿了过来,“你再去备些热水和毛巾,让你们家小主敷一敷,也能好些。”
怜舟沅宁指尖沾了温热的药油,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托了起来,方才被她暖了许久,他的右手却还是没什么温度。
“陛下不可……”
“朕说可以。”
当她微凉的指尖触碰到他皮肤时,他猛地一颤,腕间那串旧银铃随之发出一声细微清脆的“叮铃”声。
她的目光被那串样式古朴、却被他贴身戴着的银铃吸引,随口问道:“这手串旧了,朕看你一直戴着,可是有什么缘故?”
她记得很早以前就见他戴着,似乎从不离身。
阿玖沉默一瞬,声音平淡无波:“是……臣侍父亲留下的唯一念想。戴惯了,便不想取下,总觉得心里能有些许慰藉。”
虽是如此说,但是他的声音里却并没有多少温情,反而有些麻木。
父亲走时,他还不到三岁,也确实不记得多少情感了。
“既是很珍视的物件,那便好好戴着。”她的指尖温热,带着药油的辛辣气息,力度放得极轻极轻,生怕弄疼了他。
殿内陷入一片温暖的寂静之中,只余窗外细微的风声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怜舟沅宁的动作小心再小心。
“会好的,阿玖。”良久,她轻声说道,像是在对他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发誓,“忘忧老人医术通神,朕亦会遍寻天下良药。无论如何,朕都不会再让你一个人疼了。”
阿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那被她小心翼翼捧在掌心中的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回勾了一下她的指尖。
“臣侍听陛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