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策带着侍卫与太医急匆匆赶到皇城寺外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陛下安然无恙地站着,而她怀中,素白衣袍被鲜血浸透、面色惨白如纸的顾元丞,正软软地倒下去,胸口那支颤动的箭矢触目惊心。
“陛下!”陈清策心下一紧,也顾不上行礼,立刻指挥随行太医,“快!救人!”
现场一片混乱,侍卫们迅速控制周围,搜寻可能残留的刺客。
太医们则手忙脚乱地将顾元丞小心平放,检查伤口,止血,准备拔箭。整个过程,怜舟沅宁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凤眸紧紧盯着顾元丞毫无生气的脸,衣袍的袖口处,还沾染着他温热的血。
她其实猜得到,那些刺客,多半是他安排的。他恨她,恨怜舟氏夺了顾氏江山,这复国的执念支撑他活了这么多年。可她万万没想到,在箭矢射来的那一刻,他会用身体挡在她面前。
为什么?
他分明……应该是恨毒了她的。
经过太医一番紧张的救治,箭头被小心取出,血终于止住,用了最好的金疮药和参片吊命,终是勉强保住了他一丝气息,但人也元气大伤,陷入昏迷。
人被抬回宫,安置在藏秀宫。怜舟沅宁下令严密封锁消息,彻查刺客,自己则屏退左右,独自坐在顾元丞的榻前,看着他呼吸微弱,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紧紧蹙着,仿佛承受着无尽的痛苦。
几个时辰后,夜色深沉,宫灯燃起。
顾元丞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悠悠转醒。他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到坐在床边的怜舟沅宁身上。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怜舟沅宁端起一旁温着的清水,小心地喂了他几口。
润了喉,他缓了口气,目光直直地看向她,那曾经风情万种、算计精明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种看透一切的虚无与疲惫。
“陛下……”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平静,“臣侍……想问您最后一个问题。”
怜舟沅宁看着他,没有阻止。
“这些年,”他一字一句,问得极其缓慢,也极其认真,“您对臣侍,可曾有过那么一日……觉得是真心爱着我的?或者……有没有那么一日,觉得恨毒了我,恨不得我立刻去死?恨不得亲手执剑了解我的性命?”
他顿了顿,气息有些不稳,却执拗地继续说下去:“极致的爱,或者极致的恨……只要有过一种,便也……不算全然虚度了,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有没有?”
怜舟沅宁沉默了。
她看着他苍白憔悴却依旧难掩绝色的脸,想起他初入宫时的明媚张扬,想起他后来的步步为营,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依赖,也想起他此刻胸口的箭伤……
爱与恨?
帝王之心,权衡利弊多于个人喜恶。她对他,有利用,有防备,有因其身份而生的忌惮,也有因其容貌才华而起的些许欣赏,或许……也曾有过片刻,被他那飞蛾扑火般的炽烈所触动?但“极致”的爱或恨……她给不了他答案。
她的迟疑,不过瞬息之间。
顾元丞却像是已经得到了答案。他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以及深不见底的悲凉。
“呵……臣侍……知道了。”他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陛下……臣侍乏了,想独自静一静……您……先回昭宁殿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
怜舟沅宁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心中莫名一堵。她起身,站在榻边看了他片刻,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藏秀宫。
确认她已离开,沉重的殿门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顾元丞才缓缓睁开眼。那双曾潋滟生辉、承载了无数算计与风情的眸子,此刻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光华的死水,空洞地映着摇曳的烛火。
他艰难地侧过身,每一下挪动都牵扯着胸口的箭伤,带来钻心的痛楚,但这痛,远不及他心口万分之一。颤抖的手,摸索向枕头深处,那里藏着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事——一个他带入宫中,藏了多年,以为永远只会是最后威慑、从未想过真会动用的瓷瓶。
鹤顶红。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瓷瓶时,他竟奇异地感到一丝安心。仿佛漂泊已久的孤舟,终于找到了注定沉没的港湾。
拔开瓶塞,没有任何迟疑,他仰头将那无色无味的液体尽数倒入口中。辛辣之感瞬间灼烧过喉咙,紧接着,一股翻江倒海的剧痛在腹内炸开,如同有无数烧红的铁钳在五脏六腑间拧搅。
他无力地躺倒回去,身体因痛苦而微微痉挛,额角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脸色迅速由苍白转为一种诡异的青灰。意识开始像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过往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复国的执念,曾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他学着隐忍,学着谄媚,学着在这仇人的后宫中日复一日地演戏,将真实的自己深深埋葬。他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光复顾氏,告慰列祖列宗。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是那个雪夜,她踏雪而来,为他拂去肩头的落花,指尖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还是在他一次次故意挑衅后,她虽恼怒,却从未真正伤及他性命,那双深邃凤眸中偶尔掠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抑或是……感受到腹中孩儿第一次胎动时,那瞬间涌起的、荒谬的,对“家”的渴望?
爱啊,恨啊,他分不清了。那瞬间的飞身扑救,究竟是残留的爱意作祟,还是恨到极致衍生出的、扭曲的占有欲——连她的生死,也只能由他来了断?
可他骨子里,终究是澜清皇室的最后一点血脉,是顾元丞,顾氏的顾元丞。
既然无法背叛血脉,无法停止那不该有的沉沦,那便……一起带走吧。
他不愿再活在这无尽的拉扯与痛苦之中。
其实自那个尚未成型的孩子化作衣袍下的一滩血污开始,他便早已没了坚强下去的半分勇气。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他仿佛又看到了母皇模糊的容颜,听到了她殷切的嘱托……也看到了,怜舟沅宁那双深邃的、他穷尽一生也未能真正看透的凤眸。
也好。
这样……也好。
这无解的局,这无尽的苦。
由他带来,也由他……带走。
藏秀宫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灯花,旋即又恢复沉寂,静静映照着榻上那具逐渐冰冷、曾倾国倾城也曾满怀阴谋、最终在爱恨纠缠中自我了断的身躯。
恩仇尽泯,爱恨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