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他心底深处的不安与惊怯,这一夜的怜舟沅宁,展露出了对待旁人时从未有过的极致耐心与温柔。她的每一次触碰都轻缓如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熨帖的暖意,仿佛他是易碎的琉璃,需用尽万般小心去呵护。
月光透过窗纱,摇曳着朦胧的清辉。当她那轻柔如蝶翼的吻,不经意间落在他的脸颊时,却触及到了一片冰凉的湿意。
他哭了。
怜舟沅宁的动作顿住,心中蓦地一软,化作无边怜惜。
他分明如此渴望她带来的温暖与亲密,身体本能地贴近、索求,可灵魂深处却又在害怕,怕靠得太近,怕这温暖只是镜花水月,怕终有一日她会厌倦了他这残破之躯,将他弃如敝履。
“阿玖……”她低声唤他,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温柔,带着安抚的魔力,“朕在,一直都在。”
他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她的颈窝,如同迷途的幼兽找到了归巢,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早年间伶仃孤苦、尝尽冷暖,后来又历经诏狱酷刑,他的身子根基受损,常年都是冰凉的,即便是在这盛夏之夜,四肢也难得温热。
此刻,他几乎是带着一种绝望的贪婪,紧紧依偎着她,汲取着她身上源源不断的暖意,仿佛要将这温度刻进骨血里。
即便只是今夜一次,他也知足。
次日天光微亮,怜舟沅宁习惯性地早起,准备起身。
她动作极轻,小心地将被他枕了一夜的手臂抽出,又细致地为他掖好被角,生怕惊扰了他。
然而,浅眠的他还是迅速醒了过来。空洞的眸子缓缓睁开,却不知该转向何处。
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他并未睡安稳,或许双手的旧疾又在侵扰他。
怜舟沅宁见状,重新坐回榻边,依照忘忧老人留下的法子,伸手轻轻握住他的小臂,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揉按着他手臂上几处疏通筋络、缓解酸痛的穴位。
她的指尖温热,力道均匀,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
阿玖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似是舒缓,又似承载着无尽心事。
“怎么了?可是朕手重了?”她立刻停下,下意识地关切问道。
他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声音带着晨起时的沙哑与一丝难以掩饰的脆弱:“不是……陛下手法很好。”
他顿了顿,仿佛挣扎了许久,才将盘桓在心底的话低低诉出,带着自弃的怅惘,“陛下……实在不该对臣侍这般好。”
怜舟沅宁眸光微凝,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陛下待臣侍越好,臣侍便越是贪心,越是……害怕。”
他空洞地望着帐顶的方向,声音轻得像要散掉,“习惯了陛下的好,就如同习惯了呼吸。若有一日……陛下长久地不来,臣侍只怕……会溺毙在名为思念的湖水里,再也喘不过气。”
他将自己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弱点,毫无保留地摊开在她面前。
怜舟沅宁的心被他这番话狠狠揪住,酸涩难言。
她没有用苍白的语言去保证什么“朕会常来”,亦没有责怪他的患得患失。她只是倾身向前,在那覆着素纱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而郑重的吻。
这个吻,不带情欲,只有无限的怜爱与承诺的重量。
阿玖感受到额间那片刻的温软与湿润,紧绷的心弦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拨动。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侧过身,将脸颊贴近她方才躺过的位置,那里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气息。
这片刻的心安,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抓住的浮木,虽然不知能支撑多久,但至少在此刻,足以慰藉他惶恐的灵魂。
“陛下……”
他想谢她予他昨夜一夜安稳,想同她讲他的欢喜雀跃。
但说出口的,只是一句,“陛下政务繁忙,应当仔细着身体。”
她点点头,却忽然想起他看不到,柔声应着,“朕记得了。”
离开棠棣苑时,夏日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清爽。怜舟沅宁正欲返回昭宁殿,却在宫道转角处,遇上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
是顾元丞。
他穿着一身素净的苍色衣袍,不施粉黛,整个人消瘦了整整一圈,宽大的衣袍显得空荡荡的。
昔日那双顾盼生辉、总是流转着算计与媚态的眸子,此刻如同被灰烬覆盖,黯淡无光,深陷在眼窝里。
他见到怜舟沅宁,并未像从前那般行礼如仪,带着刻意的风情,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空洞地落在她身上,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
“陛下。”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喉咙。
怜舟沅宁看着他这副模样,与记忆中那个张扬艳丽、心机深沉的顾元丞判若两人。
小产一事,似乎不仅夺走了他的孩子,也抽走了他大部分的精气神。
“你身子未好,怎么出来了?”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关切,亦无责备。
顾元丞的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苦涩的弧度,那笑容转瞬即逝。“躺着也是无用。”
他的目光缓缓移开,望向远处皇城寺的方向,眼神变得有些飘忽,“臣侍……昨夜梦到那孩子了,他哭得厉害,说冷……”
他顿了顿,重新看向怜舟沅宁,那死寂的眼底似乎燃起一点微弱的光,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陛下,臣侍想为那未能降世的孩子,制作一幅经幡,送到皇城寺祈福……或许,佛光普照,能让他早登极乐,少受些苦楚。”
他的语气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温顺,与从前那个锋芒毕露、心怀复国执念的顾元丞截然不同。
他微微垂首,露出纤细脆弱的后颈:“臣侍不敢奢求太多,只望陛下……能与臣侍一同书写几个字,沾些陛下的龙气,想必……会更灵验些,若可以,请陛下同臣侍一起到寺庙里,孩子知道父母爱他,或许……能早些超生。”
怜舟沅宁静静地审视着他。他的请求合情合理,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想为无缘的孩子尽最后一点心力,祈求超度。
他眼中的哀戚不似作假,那消瘦的身形更是证明了打击之沉重。
然而,一丝极其微弱的违和感,还是悄然划过她的心头。太过平静了,平静得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她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准了。朕晚些时候,让人将东西送到藏秀宫。至于出宫一事……过几日吧,等朕不忙了。”
顾元丞闻言,深深一揖,声音依旧平静无波:“谢陛下恩典。”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迈着虚浮的步子,缓缓朝着藏秀宫的方向走去,那苍色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孤寂,也格外……决绝。
怜舟沅宁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凤眸微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