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礼醒来时,天光已微微透过窗棂,殿内烛火早已熄灭,只余清冷的晨曦漫溢开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盖着的玄色斗篷,上面是象征她身份的由金丝勾勒的栩栩如生的凤凰。
“贺知礼,宫里的算计太多,你不适合陷进去。”
她的话再次充斥在他的脑海里。
他贪恋地用手指摸了摸身上的斗篷,撑起身,目光下意识地寻向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桌案。
案后已然空无一人,只余几本奏疏和那叠他拼死带回来的账册信件整齐地摞在一旁,仿佛被人翻阅了整夜。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冷冽的墨香。
她早已起身,去处理那些永无止境的朝政了。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是九天之凤,翱翔于权谋交织的苍穹,而他,纵然是江湖上人人敬畏的静月盟主,于她而言,或许也只是一阵偶然掠过宫墙的、不受拘束的风。
风可以短暂停留,却无法真正栖息于金殿玉宇。
清醒一点吧,贺知礼。
他这样想着,指尖轻轻碰了碰肩上包扎细致的伤口,药效果然很好,疼痛已然消退。
他利落地站起身来,将斗篷仔细叠好,放在那张仿佛还残留着她体温的贵妃榻上,仿佛放下一个不该有的奢望。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茗雪端着盘子进来,上头是一盅药膳和几碟清淡的小菜,恭敬道,“贺公子,陛下吩咐了,让您今日什么都别想,好好养伤。”
“陛下呢?”
“陛下公事繁忙,正在前厅与沈大人及诸位大人议事,至于具体,奴婢身份卑贱,也无从得知了。”
贺知礼拱拱手道,“辛苦姑娘跑一趟,药膳我一会儿用,不必劳烦了。”
“公子好好休息。”茗雪行礼退下。
—行宫议政殿—
怜舟沅宁端坐于主位之上,面沉如水。下首坐着沈瑶、江南道的各部官员,以及河州新任命的临时督办官员。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
“陛下,”絮棠悄无声息地进入厅内,呈上一份密报,声音压得极低,“若棠那边有消息了。追踪那批被转移的官粮,有了眉目。”
她眸色一沉道,
“并未走远,就藏在河州与临州交界处的几处废弃的军屯仓窖里,看守严密,但并非无缝可钻,奴才记得,这里尚有些前朝的旧部。此外,截获了几封通往京城的密信,用的是慕容家旁支一个不起眼商队的渠道,内容加密,正在破译。”
怜舟沅宁接过密报,快速扫过,指节在桌案上轻轻叩响。
果然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如此明目张胆行事。
顾氏与慕容家,终究是按捺不住了。
先皇留下的烂摊子,眼下该一并清算个干净。
“很好。”她声音冷冽,“令若棠继续监视,按兵不动,切勿打草惊蛇。朕要看看,还有哪些魑魅魍魉会跳出来。”
“是。”絮棠领命。
怜舟沅宁的目光转向厅内众人,将若棠查获的部分情况择要说明,隐去了消息来源细节。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岂有此理!竟敢私藏赈灾粮于军屯旧地,这是欺君罔上,形同谋反!”一位随行的年轻官员怒不可遏。
沈瑶脸色发白,她负责先行监督,却出了如此大的纰漏,难辞其咎:“臣……臣万死未能察觉……”
“现在不是论罪的时候。”一切都在怜舟沅宁的计划之内,包括沈瑶的纰漏也是,“当务之急,是稳住灾情,揪出幕后之人。沈瑶。”
“臣在。”
“朕命你即刻持朕手谕,统筹调配周边州郡粮仓存粮,优先保障河州赈济,粥棚必须足量厚施。若再出一碗薄粥,朕唯你是问。”
“臣遵旨!必不负陛下所托!”
“王卿,”怜舟沅宁看向那位义愤填膺的年轻官员,“你带人,秘密控制河州太守及其一干心腹属官的家眷,严密监视,但暂不动作。朕要让他们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陛下!”
江南道的痼疾要清扫干净,连带着整个凤伶国的前朝余孽也要一并收拾。
偏殿内,慕容璟和顾元丞却是第一次爆发了剧烈的争执。
慕容璟那颗惶恐不安的心,终于是无法安稳。
“朗仪,陛下此次雷厉风行,看来是真要彻查到底。我们……我们是否该早做打算?或许……可以向陛下禀明,我慕容家在江南尚有几分人脉存粮,愿‘捐’出部分,以解燃眉之急,也能……博得陛下些许好感?”
他虽是慕容兰香的侄子,可是他的母亲,不过是她堂妹庶出的女儿,他虽被她教养,可这些年听得流言,让他做不到镇定自若。
顾元丞正因玄夜之死和怜舟沅宁的警告而心烦意乱,闻言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看向慕容璟,眼神阴鸷:“蠢货!你现在去‘捐粮’?岂不是不打自招,告诉陛下那些粮食与你慕容家有关?陛下正愁找不到由头收拾你们!你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还是嫌我暴露得不够早?”
不知慕容加怎么会送这么一个蠢货入宫,顾元丞只觉得心下愤怒不已。
慕容璟被他骂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底久久压抑的心思也被激发了出来,忍不住反驳道,
“可如今陛下已经怀疑了,若等查到头上来,就不是捐粮能解决的了!顾朗仪,你不能只想着……想着那些不切实际的,也该为眼下考虑!我们如今同在一条船上……”
“谁跟你是一条船上的!”顾元丞将手中的杯盏扔在地上,“我是澜清皇子,我的生母是前朝女皇,而你……”
“你不过是慕容家送进来的一条狗,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指手画脚?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否则……”
慕容璟不敢再说话,却是在跌跌撞撞迈出门槛的时候,小声嘟囔了一句,“澜清都亡国二十多年了,还整天做着复国的春秋大梦。”
这话落到了顾元丞的耳朵里,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青圭,慕容侍君如此狂悖,也该长些记性了。他不是擅长摔跤惹陛下关心吗?那便让他再摔一次,摔得重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