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毕,水榭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寂静所取代。
顾元丞面上依旧含笑,殷红的袍袖之下,手指却已经用力攥紧。看不出喜怒的眸光紧紧落在弹琵琶的少年郎身上。
十二脊背挺得笔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奴技艺不精,恐污了诸位贵人尊耳。”
他的目光仍落在几年未见的师兄身上,极力压制着快要落下的泪珠,将琵琶递还给身旁的乐人。
“啪、啪、啪。” 突兀的掌声响起。是南宫珏。他斜倚在案几旁,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打破了沉寂。“好!妙!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十二公子这琵琶,可比那些陈词滥调的筝曲有意思多了!容卿殿下果然会挑人,‘助兴’的效果,绝佳!” 他故意加重了“助兴”二字,眼神挑衅地瞥向顾元丞。
他知道顾元丞此番什么意思,一来借此提醒阿玖自己的身份,让他不要逾矩,二来便是有意折辱。只是他自己大约也想不到,眼前这位小郎君竟是如此有骨气的。
陈清策掩唇轻咳了一声,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接了一句:“琴音澄澈,意境高远,确非俗物。”
如此一来,席面上不悦的,便只剩下顾元丞。一个出身乐坊的贱奴,竟敢下他的面子?让他这般难堪。
“本宫乏了,诸位尽兴。”顾元丞俊俏的面容上含着笑,只是让人不寒而栗,连带着身边的玄夜都不敢再说一句话。
他头也不回,只是空气中却弥漫着些许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诸位大人,陛下让我等准备了烟花,莫要辜负,稍后一起移步前方观景台吧?”叶锦安看着宴席上神色各异的众人,忙出来打着圆场,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应和起身。
宴会再次热闹起来,又是推杯至盏的声音……
阿玖只觉得心乱如麻,十二那个小子,这么多年了还是那么鲁莽,为自己得罪了顾元丞怎么合算?
“素弦,方才的琴师呢?”越想越觉得心慌得很,阿玖忍不住道。
“那位小郎君似乎要跟着乐坊的其他人一起出宫了。”素弦低声道。
心沉甸甸地坠着,让阿玖没办法冷静,他摸索着站起身来,声音里颇有些急切,“快…快扶我去追他,我有些话必须同他讲。”
素弦和拂冬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忧惧,却不敢违逆,只能一左一右,小心地搀扶着阿玖,循着十二离去的方向,快步追去。
“主子,慢些。”
他步伐很急,可以说是跌跌撞撞,心中的着急让他没办法慢下来。他想起当年自己离开乐坊时,还是孩子的十二哭湿了自己的衣袖,可自己还是走得决绝。
一刻不歇,终于在通往宫门的夹道上,他们追上了抱着古琴、心不在焉走着的十二。
“十二!”在嗅到熟悉的杜若芳香的时候,阿玖唤道。
十二闻声停步,缓缓转过身时,月光清晰地映照出他脸上未干的泪痕。
他想起分别时的争执,他想起那时师兄将攒的银子全都留给他,自己却因为赌气,把师兄的东西全都摔在地上。他想起他那时赌咒要恨师兄一辈子,他想起入宫之前他还想着要让师兄对自己精进的琴技望尘莫及。
可是看着眼前的师兄,从前想好的那些话一句也说不出口,他想同师兄说自己后悔当年没有执意留下他,他想说自己当年不该说那些狠话,可是汹涌的情绪似乎堵住了嗓子。
“师兄,你......你疼不疼啊?”他看着消瘦不少的师兄,哽咽得不成样子,语气里带着浓重的哭腔,“我不该......我当初不该让你走......,早知道我就不顾一切地把你留下......呜呜呜”
阿玖心下一软,没想到明明已经长成了琴技出众的乐坊头牌,自己这个师弟还是这么爱流眼泪。他几乎是本能地、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想要年少时无数次那样、温柔地擦去师弟眼角的泪水。
然而,伤势沉疴的右手只不过刚抬高一点,便瞬间被无力和绝望裹挟,微微颤抖着,连为师弟擦眼泪都成了奢望。
阿玖的动作瞬间僵住了,他有些狼狈地迅速将手藏回袖口中。随即深吸一口气,缓慢而费力地将尚有些握力的左手抬起来,摸索着,在指尖触碰到十二湿润的脸颊时,极其勉强得将少年脸上的泪痕一点点擦去。
“不许......再哭了。”阿玖的声音带着些微喘,却刻意放得很松,甚至带着一些自嘲的意味,“师兄那么费力才把你的眼泪擦干净呢......你看到了,我的手......若是再哭一次,师兄可没那么多力气......再帮你把眼泪擦掉了。”
十二看到他在给自己擦眼泪时不住发颤的手和因疼痛咬紧的唇时,心中的痛楚更甚,可又因为阿玖方才那番话,竟生生地将眼泪憋了回去。
他轻轻扶住师兄为自己擦眼泪的手,与昔年熟悉的温暖的手感不同,触手冰凉,指节僵硬变形。
“值得吗?”看着被深宫磨去所有傲气的师兄,他几乎是吼出这一句。
阿玖还没回答,他便又忍着哭意问出下一句,“为了那个人......为了她到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为她变成现在这样.......”
“值得的......”说出这句话时,阿玖没有丝毫犹豫,“为心上人,心甘情愿。你如今尚且不明白,情意这种东西,比之自由、比之权势,都要重要的多。”
在听到这些话之后,十二再问不出下一句。
“你今日不该为我顶撞顾容卿的,此人睚眦必报,怎会轻易放过你?”
“我就是见不得他这般折辱你!”
“你可知得罪顾容卿便是得罪了顾氏一族,你可知会有何后果?”阿玖的语气变得着急起来,“我如今不过是废人一个,你为我惹他不悦,这很不值得!”
“怎么不值得?师兄又不是我,怎知我不愿意为你赴死?”
阿玖不再争辩,只是让素弦和拂冬将随身带的银子汇集在一起,又让素弦帮着将自己随身的玉佩解下来,全都递到十二手里,“眼下乐坊恐怕是危机四伏,你暂且找个地方躲一躲,避避风头,以后务必小心,切不可再强出头了......答应师兄,好好活着,听到了吗?”
“师兄......”十二还有许多话想要说,但是宫门即将下钥,他只能在往宫外走时,一步三回头。
与此同时,在看完漫天的烟花之后,宴席终于散尽,好在也没有闹得不欢而散。
就在十二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宫门阴影里时,远方的夜空被骤然点亮,一簇簇绚烂的烟花在天幕中绽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