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朝和江步月回到家时,堂屋还亮着油灯,刘玉兰披着棉袄坐在炕上,手里不停纳着鞋底。
见两人进门,立刻放下针线直起身子:“牛叔咋样了?”
望朝跺掉棉鞋上的冰碴,白气从嘴里涌出来:“烧退了些,娘您放心,下午我去县城买点药,晚上再去看看情况。”
江步月挨着她坐下,冻得通红的手刚伸过去,就被刘玉兰一把攥住往怀里揣。
粗布棉袄里裹着炕头的余温,熨帖得指尖发麻。
刘玉兰望着煤油灯跳动的火苗,缓缓点头:“应该的,但要记得逼着点人。”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老儿子这些年总悄悄往牛棚跑,送衣服送粮食的,无非是念着牛叔的情分。
当年望朝被野猪顶下山伤了脑子,整天傻乎乎的,认不出人,连烧火的本事都不记得了。
还是牛棚那个被骂作“臭老九”的牛叔,冒着被批斗的风险,给望朝熬药施针,才让他渐渐恢复清明。
虽然出事前的记忆没有了,但好歹不像以前那么痴傻,这份恩情,她刘玉兰记到骨头里。
她当然也知道儿子跟牛棚那些人走得太近,就像一只脚踩在悬崖边一样,可要是让儿子做那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看着恩人遭难却缩脖子,那才真叫剜她的心。
午后三点的日头斜斜挂在西边,江步月背着刘玉兰用旧衣服改的布挎包,红布条在辫梢晃得欢快。
刚要迈过门槛,就被刘玉兰拉住胳膊:“月月乖,外头那风大得能刮破你的脸,咱不去,娘给你烤红薯吃。”
“不嘛不嘛!”江步月立刻耷拉眉毛,晃着刘玉兰的手左右摇摆,辫梢扫得老人手背发痒,“要吃糖!给娘买带芝麻的糖!”
她故意把“糖”字喊得拖长,眼角却偷偷瞟着望朝。
望朝立刻凑过来,挠着后脑勺嘿嘿笑:“娘,我媳妇儿长这么大没出过大队呢,我带她去县城买糖葫芦呗?
她现在嫁到咱家,想去哪就去哪儿,我会保护好我媳妇儿的,不让她掉一根头发!”
刘玉兰被两人闹得没法子,点着望朝的额头骂:“你个憨娃子,外头拍花子的人多着呢,小心她们把你媳妇儿拍去给别人当媳妇儿!”
望朝突然把江步月搂得紧紧的,梗着脖子喊:“谁敢拍我媳妇儿,我就把他脑袋拍进粪堆里!”
刘玉兰拗不过,只能叮嘱:“一定要一眼不差地看着月月知道吗?见了带红袖章的就远远绕开,不要跟他们起冲突……”
“知道啦娘!”望朝拽着门闩往外拉,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江步月跟在后头踮着脚,学他的调子把尾音拉得老长:“知道啦娘——”尾音在寒风里打着旋儿。
望朝跨出门槛又回头,呼出的白起糊了眼:“娘,我们可能要天黑才回来,到时候直接去‘那边’看看情况,晚饭您自己念着吃,别省。”
现在粮食不经吃,不少人家一天只吃两顿饭,有的甚至只吃一顿饭。
就为了能多省点钱粮,以后日子好过些。
唯独望朝一根筋,非要坚持一日三餐,他总说人是铁饭是钢。
可刘玉兰改不了节省的老习惯。
孩子们不在家,她就着灶膛余温啃块冻窝头,或是干脆灌两碗热水垫肚子。
望朝最瞧不惯这个,钱是赚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他不差钱也不差粮,没道理让老娘挨饿。
“知道知道,你个憨娃子,还管起你娘我来了,快走吧,路上小心点……”
北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两人在刘玉兰的念叨声中,踏上前往县城的道路。
革委会对面的老槐树落满了雪,像披了件白棉袄。
望朝和江步月坐在老槐树下,一人端了碗热呼呼的面条馄饨,慢悠悠地品尝着。
“来了。”江步月突然用肘子杵了下望朝的肚子,朝对面撇了撇嘴。
望朝抬眼看去,正好看见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从革委会里走出来,穿着熨帖的中山装,肚子挺得像揣了个小面袋。
他头发梳得油亮,三七分的发线在雪光里格外显眼,走下台阶时,皮鞋底碾过冰碴发出脆响。
“钱主任下班啦?”门卫紧赶慢赶跑到他跟前,哈巴狗似的点头哈腰。
男人“嗯”了一声,手揣在裤兜往街角走。
望朝和江步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兴奋,立马起身跟了上去。
两人跟钱立保持着一条街的距离,江步月精神力全开,像张无形的网罩着钱立的身影,直到看到他进了一家招待所。
“在这里能听见吗?”望朝站在街角,远远看着钱立的背影。
“小看你媳妇不是?那么多个柿子不是白吃的。”江步月看了眼一口汤没撒的馄饨面,满意地吸了口面条。
开始她的现场实时转播。
钱立一脚踏进招待所,皮鞋在水泥地上蹭出刺耳的声响,径直朝二楼尾间走去。
指节刚在木门上叩了两下,门就“吱呀”开了道缝。
“钱主任。”开门的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灰的黑衬衫,瘦得像根被晒枯的晾衣杆,颧骨高高耸着。
他看见钱立的瞬间,腰杆“唰”地弯成了虾米,点头哈腰的功夫,眼睛亮得吓人。
“周建,你他妈耍我?”钱立没等他让开身位,抬脚就踹在男人膝盖上,“压根没什么狗屁药方!”
周建“哎哟”一声跪倒在地,顾不得钱立的皮鞋尖还抵着他的胸口,
慌忙抓住钱立的裤脚,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声音都在发颤,“不、不可能!是那老头子亲口说的啊!”
“他说牛家祖上在太医院当医正,亲手整理了套医书,里面详细记载着很多药材的出处用法,还有很多失传的药方。”
“可药堂被抄那天,我眼睛都没眨地盯着,压根没见着那套书!”周建突然拔高声音,像是在说服钱立,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肯定是牛老头藏起来了!他就是想留着自己独吞!”
“对!就是这样!”周建猛地一拍大腿,眼神里燃起近乎疯狂的光,“牛老头就是自私!什么好东西都攥在手里不肯放!他是怕钱家得了药方,没人再去他那破药堂了!”
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钱家作为传承百年的医药世家,别说京市,全国大半的药行、药材铺都得看他们脸色。
这些年钱家靠着给几位大人物调理身体,早就成了特殊存在,连前些年最严的那阵都没受波及,稳稳当当地坐着药业的头把交椅。
钱立闻言,若有所思地摩梭着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