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禾自地底归来已三日。
她静坐于屋内,背脊挺直如松,掌心紧贴胸前那枚青铜印。
印身微温,似有脉搏与她心律同频共振。
每一次呼吸都牵动识海深处——那里,一幅原本模糊不清的漕运图影,如今已化作细密交错的银线脉络,蜿蜒勾连南北水道、官道驿站、关卡哨楼,仿佛整片大虞的血脉都在她意识中缓缓流动。
每逢巡盐司巡查将至,铜印便隐隐发烫,如同预警。
她未向任何人提及那一夜光桥贯通地缝后的所见:浩瀚星图之下,是纵横交错的地脉网络,而盐脉与粮脉竟在深处相连,彼此呼应。
更让她心头震颤的是,在北境雪原根系共鸣的尽头,似乎还藏着一座沉眠已久的古盐墟——那是前朝秘藏,也是打破当下盐纲垄断的关键。
但此刻,她只知一件事:要运盐,就不能走明路。
“铁头,陆时砚。”她轻唤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
两人几乎同时踏入茅屋。
铁头肩上还沾着昨夜巡山时的露水,神色警惕;陆时砚则披着半旧青衫,眉宇间透着彻夜未眠的疲惫,目光却清明如镜。
沈清禾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只新制木箱——外表粗陋,裹着酱坛用的麻布,四角磨损做旧,俨然村妇腌菜送礼之物。
她将其打开,熟练拆解为六块松木板,又当着二人面重新拼合,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这是老夯按我说的尺寸做的。”她指尖轻敲内壁,“夹层可藏三十斤盐,装进牛车底槽正合适。外人查货掀盖看坛子,闻味验封,谁能想到盐不在坛里,而在车骨之中?”
铁头蹲下身细细摸了一遍,点头:“巧。若非事先知道,我砸了车也找不出。”
陆时砚却盯着那铜印,低声道:“你是借它感知巡查动向?”
沈清禾颔首:“不止如此。它能感应‘秩序扰动’——凡有重兵集结、税吏突检,印都会提前发热。我们不必赌运气,而是……走在他们前面。”
陆时砚眸光一凝,随即展纸提笔。
他摊开近半月来各地关卡差役换班记录,对照铜印提示的时间节点,迅速绘出一张“巡夜间隙图”。
墨线圈定三条路线:一条沿河而行,隐蔽但汛期难渡;一条穿林过岭,险峻却少人踪;最后一条则是官道旁荒沟小径,平日无人问津,唯每逢初五、十五夜交更时,北卡口必有一炷香时间空档——巡丁交接,灯火交替,正是盲区。
“就走这条。”沈清禾指尖点在荒沟路径上,“短,快,且最容易伪装成农户归乡。”
计划落定,她即刻传令共耕会各村联络人:以“年节送礼”为名起运。
三坛腌菜配两篮萝卜,看似寻常馈赠,实则每坛底下压十斤海盐;竹篮编绳孔数暗记里程节点,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小桂子则潜伏驿站,专抄差役调度日程,用暗语写在火柴盒底,由送炭童每日带回。
第一批三十车“年礼”启程当夜,天公不作美。
暴雨倾盆,电闪撕裂苍穹,山路泥泞不堪。
铁头率二十名精壮脚夫押队前行,人人蓑衣斗笠,牛车吱呀作响,混在零星返乡农户中毫不起眼。
行至半途,前方忽现火把列阵——竟是巡盐司临时设卡!
众人脚步一顿,心沉至谷底。
此时一名茶肆伙计冒雨奔来,浑身湿透,手中油纸包紧紧护在怀中。
他冲到铁头马前,气喘吁吁递上字条:“柳三娘让送来——卡后巷狗吠三声即退!”
铁头展开一看,瞳孔微缩。
原来吴艄公早已买通巡丁厨娘,得知此次抽查系郑元通亲令,意在震慑私运,并非真要搜查每一辆车。
只要避开正锋,绕行后巷荒沟,便可安然通过。
“走!”铁头果断下令。
队伍悄然转向,借暴雨掩护摸入荒沟。
果然,片刻后远处传来三声犬吠,短促而清晰——信号确认!
车队鱼贯而过,无声无息。
次日清晨,三十车“年礼”尽数抵达预定仓房。
铁头亲自查验,盐袋完好,无一暴露。
陆时砚站在院中,望着檐下雨滴串珠般落下,忽然低声开口:“郑元通不会善罢甘休。这次他只是试探,下次……便是围猎。”
沈清禾立于门边,面色仍有些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抬手抚过青铜印,感受着其中尚未平息的地脉余震。
“那就让他来找。”她淡淡道,“但我们不会再让他看见货在哪里。”
她转身走入内堂,唤来织坊妇人,取出一批旧粮袋。
“把这些缝成双层布囊。”她吩咐,“外写字迹:陈米换酱。”盐货安全入库的第二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共耕会设在村外的旧磨坊已悄然苏醒。
柴门轻启,几道身影鱼贯而入,皆是各村推选出来的信得过妇人——手稳、嘴严、脚步快。
她们低头疾行,衣角沾着露水,却无一人言语。
沈清禾立于堂中,手中拎起一只缝好的布囊,指尖轻轻摩挲外层粗麻上的墨字:“陈米换酱”。
字迹歪斜,像是不识字的老农勉强写就,透着一股子乡野拙气。
可只有她知道,这四个字背后藏着多少步步为营的算计。
“每袋藏盐十斤,外层填入三升陈米作掩护。”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进城后不叫卖,只摆摊换物。两升糙米换一斤盐,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一名织坊妇人忍不住低问:“真能成?官市一斤盐要三十文,咱们才收不到十文的米……不怕惹眼吗?”
沈清禾唇角微扬,目光如刃:“正因便宜,才没人想到是盐。百姓只当捡了便宜,谁去追究一担‘酱料’的来历?况且——”她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他们不是查不到,是根本想不到货不在货里。”
陆时砚坐在角落案前,一边听一边执笔记录,神情沉静,指节修长的手却将毛笔攥得极紧。
他知道,这一局比表面更险。
低价倾销不止动摇盐纲定价,更是对整个官商体系的挑衅。
郑元通绝不会坐视。
果然,不过半日,消息便如野火燎原。
城南集市上,一个不起眼的酱菜摊前排起了长队。
农妇们挎着米篮,争先恐后地用家中难咽的糙米换取那包灰扑扑的“酱料”。
有人当场拆开回家试用,炒菜、腌肉、煮汤——咸香四溢,分明是实打实的海盐!
“价钱还不到官市一半!”
“哪来的?莫不是私盐?”
“管他呢!只要不断货,我宁愿天天吃粗粮换它!”
流言迅速蔓延至邻县。
灾荒未解,民不聊生,盐价高企如刀悬颈,如今突然出现一条活路,谁肯放过?
次日天未亮,便有饥民结队而来,肩挑背驮,只为换回几斤救命之盐。
风声传到盐纲会总会时,郑元通正在饮茶。
瓷杯猛地砸在地上,碎瓷飞溅。
“一群蠢货!”他暴起怒吼,“几十车私盐进出城门,你们竟说没查出任何异常?!”
手下差役跪了一地,冷汗涔涔:“大人……那些都是农户送礼、妇人卖酱的零散担子,每趟不过几斤,又混在柴草炭筐里……我们翻遍全城也没见整包大货啊!”
“账呢?总该有账!”郑元通咬牙切齿。
“查了十余家铺面,灶台、墙缝、地窖都掘了,什么都没找到……只在一家老寡妇家灶下挖出几片碎陶,刻着‘腌菜十八坛,竹篮七孔’,不知是什么暗语……”
郑元通怔住,脸色铁青。
他知道,自己撞上了真正懂规矩的人——不是蛮干走私,而是把整套交易化整为零,藏形于市井烟火之间。
而此时,沈清禾正站在院中晾晒新染的布条,风吹动她的发丝,也拂过胸前那枚青铜印。
它安静地贴着她的肌肤,仿佛沉睡,却又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泛起一圈极淡的幽蓝水纹。
二十里内,山道蜿蜒、水脉流转,皆已在它感应之中。
陆时砚在灯下再度翻阅密账,忽然停住。
烛火轻晃,映照着他骤然凝滞的瞳孔。
某页边缘记着一行小字:“竹篮九孔,走东岭岔口。”
他取出一张泛黄的旧边防图,手指沿着小径缓缓移动,最终停在北境军镇外围的偏港码头——那是条早已废弃的运粮道,如今却被标注为“药材商队常行路线”。
可问题在于:去程车重蹄沉,回程却轻如空载。
他猛地合上图卷,提笔刻下一枚竹片,字迹深峻如刀痕。
片刻后,小桂子裹着蓑衣溜出后门,将竹片塞进一只送酱的陶坛底部,送往江畔渡口的吴艄公手中。
当夜,雷声滚滚压境。
一道闪电撕裂夜幕,照亮院中一道纤瘦身影。
沈清禾仰头望着风雨欲来的天空,掌心铜印微颤,似有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