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声在青石板路上戛然而止,激起几点碎石。
萧景行翻身下马,动作干练,不带一丝拖泥带水。
他腰间的官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一如他此刻的眼神。
身为巡按御史,他奉命彻查山后坊“妖言惑众,私占田亩”一案,心中早已拟好雷霆万钧的开场。
然而,当他抬眼望向村口时,整个人却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眼前哪里是刁民啸聚的穷山恶水?
千亩稻田连绵起伏,每一株稻禾的顶端,都悬着一粒幽微的光点,汇聚成一片流淌在大地上的璀璨星河。
晚风拂过,光芒随稻浪轻轻摇曳,如梦似幻。
村口,十几个孩童提着糊了彩纸的灯笼,排成一列,口中唱着清脆的歌谣:“月儿圆,照稻田,星火点点落人间。一熟能顶三熟饭,沈娘种下救荒谷,家家户户有余粮……”
那歌声稚嫩,却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欢快。
萧景行眉头紧锁,压下心中的震撼,迈步走入田埂。
他办案无数,见过的奇景诡事不在少数,却从未见过如此浩瀚而温柔的异象。
他蹲下身,伸手拨开一丛稻禾,指尖触及稻穗的刹那,心头又是一震。
这稻穗的饱满程度,远超官仓记录中任何一种良种在同期的长势,几近成熟。
他稍一用力,试图折断一根稻秆,却发现其坚韧异常,竟如蚕丝般难以扯断。
“大人可是觉得,此景有悖常理?”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萧景行猛然回头,只见一位拄着竹杖的盲眼老翁,正“望”着他的方向,脸上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微笑。
“你是何人?”萧景行起身,语气中带着审视。
“山后坊一介茶农罢了。”盲茶翁轻轻叩了叩地面,“大人可知,此稻为何名为‘星火’?”
萧景行没有作答,只听老翁继续说道:“因为真正的星火,从不焚烧屋舍,它只为迷路的人,照亮前行的路。”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萧景行心中那层由律法和规矩织成的硬壳。
他沉默片刻,收敛了外放的官威,朝着村内唯一的灯火处——耕读堂走去。
耕读堂内,未设公案,只摆了一席素斋。
沈清禾一身布衣,安静地坐在桌案后,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她没有起身行礼,亦无半分惊惶,只是平静地抬手,示意萧景行入座。
没有争辩,没有解释,她亲手为萧景行盛上一碗粥。
那粥色泽微黄,米粒晶莹饱满,一股从未闻过的清甜米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萧景行一路的风尘与心中的戾气。
他本想厉声质问,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碗粥。
他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只一口,萧景行的瞳孔骤然收缩。
米香瞬间在舌尖炸开,清甜而不寡淡,绵软却不失嚼劲,咽下之后,竟有一股悠长的回甘顺着喉咙弥漫开来,暖意遍及四肢百骸。
他自幼也算食遍珍馐,却从未尝过如此滋味的米粥。
“此乃‘早稻一号’,今晨方收。”沈清禾的声音清冷如月,却字字清晰,“大人远道而来,想必腹中饥馁,先用些餐饭,我们再谈公事。”
萧景行放下汤匙,强压下再来一碗的冲动,沉声道:“沈清禾,你可知罪?朝廷‘均田令’旨在让天下耕者有其田,你却在此另立社约,将土地归于一处,名为合作,实为兼并,与国策背道而驰!”
沈清禾没有反驳他的指控,只是将一沓厚厚的卷宗推到他面前。
“大人,您若仍坚持‘均分田产’便可解天下之饥,不如先看看这些。”
萧景行疑惑地展开卷宗。
第一份,是禾联社在短短百日内的增产数据,上面详细记录了从育种、插秧到田间管理的每一次产量跃升,数字详实得令人咋舌。
第二份,是社内公共基金的支出明细,每一笔钱的去向都清清楚楚,从购买农具、修缮水利,到资助孤寡、开办蒙学,无一遗漏。
而最让他心惊的,是第三叠厚厚的信函,竟是来自邻近数个郡县的求援信,信中无一不是在哭诉天灾人祸、颗粒无收,恳求山后坊能出售些许粮食救急。
“大人请看,”沈清禾指着那惊人的增产数据,“若无良种,无耕作之法,无水利统筹,无社员齐心协力,即便将这千亩良田均分下去,又能结出几粒粟米?我们不分田,因为我们想让每一寸土地,都活得更有价值。”
萧景行彻夜未眠。
他在烛火下,反复翻阅着沈清禾所着的《农桑通览图》和那份逻辑严密的社约章程。
图册中描绘的耕作技术闻所未闻,章程里规划的组织形式更是超前于世。
他脑中固有的观念,被这一页页详实的数据和远见卓识的规划,冲击得支离破碎。
第二日清晨,天光乍亮。
山后坊的集市已经人声鼎沸。
萧景行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手中紧紧攥着那份他昨夜亲自签发的查封令。
台下,山后坊的百姓们神情紧张,以为最终的审判即将到来。
萧景行环视一周,深吸一口气,随即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份查封令撕得粉碎。
纸屑纷飞,台下一片死寂,继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本官奉旨巡查,现已查明!”萧景行的声音洪亮如钟,“山后坊禾联社,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其耕作之法,利国利民;其互助之约,堪为表率!自今日起,山后坊经验,准予在辖区内推广试行!”
他转向台下人群中的沈清禾,目光复杂而锐利:“你走的,不是歪路,是我,是朝中诸公未曾想到的另一条正途。但我仍有一问:你这套办法,全系于你一人之身。若有一日你倒下了,这一切,还能不能继续?”
这致命的一问,让刚刚燃起的欢呼声瞬间冷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清禾身上。
沈清禾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没有骄傲,只有一种坚定的从容:“所以,我要教。我要将这育种之法、耕作之术、算账之理、守护家园之心,全部教给他们。教给每一个愿意学的人。”
话音刚落,人群中,一直沉默的苏秀才猛然出列,对着沈清禾深深一揖:“学生苏长风,愿为‘农政塾’首期弟子,终身传习此技,绝不藏私!”
“我等也愿!”十余名青年跟随着他,齐齐出列,声震四野。
当夜,又是月圆。
清冷的月辉再次洒满大地。
沈清禾手持青铜印,又一次站在了那块无字石碑前。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铁头率领的护卫队手持长棍,环列四方,警惕地护卫着田埂;杜掌柜组织了数十辆大车和脚夫,随时准备将新熟的粮食连夜转运出去;老灶带着他的炭工们,敲响了厚重的铜锣,用沉稳的锣声为她计时;甚至连谢云章派来监视的暗探,也停下了记录的笔,怔怔地望着那片即将再现奇迹的田野。
沈清禾闭上眼,将心神沉入青铜印。
光雨如约而至,比上一次更加磅礴浩瀚,瞬间覆盖了方圆十里的稻田。
空气中,那新生的谷物清香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十里稻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浆、灌浆、变得饱满金黄。
然而,奇迹的代价是巨大的。
当最后一丝光雨融入稻穗,沈清禾身体一软,猛地跪倒在石碑旁,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连续催熟百亩良田,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她甚至连抬起一根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双有力的臂膀及时将她揽入怀中。
陆时砚紧紧抱着她冰冷的身躯,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清禾!清禾!”
沈清禾艰难地睁开眼,嘴角却微微扬起,露出一抹虚弱而满足的笑意:“值得……你看,春天回来了。”
黎明将至,天际最后一缕星光即将消散。
就在此时,北方驿道上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背插令旗的信使滚鞍下马,冲入人群,高举一份明黄卷轴,声嘶力竭地喊道:“圣谕到!”
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信使展开诏书,以一种近乎咏唱的语调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山后坊民女沈氏清禾,献‘农桑通览图’,赈济邻郡,革新耕法,利在千秋。朕心甚慰,特授‘义农夫人’称号,赐匾‘惠泽乡里’!准其社约自治三年,期间官府不得擅征赋役!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胜利和喜悦的泪水,流淌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而沈清禾,只是静静地靠在陆时砚的肩头,她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落在远处那道在晨光中若隐若现的狭长地缝上。
她轻轻抚摸着怀中尚有余温的青铜印,心中默念:“这只是开始……真正的天仓,还在等着我们去打开。”
天边,一抹朝霞如烈火般燃起,瑰丽的光芒铺满东方,恰似一只从沉睡中苏醒的巨眼,正缓缓睁开,冷漠地注视着这片刚刚获得喘息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