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止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那张简陋的木凳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青灰色的袍袖猎猎作响,上面那神秘的纹路仿佛活过来般幽光流转。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手指都在微微发颤,脸上混合着震惊、茫然和一种被冒犯的怒意。
“你……你这小丫头片子!看清楚!本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管谁叫江止?!”他气急败坏,声音拔高了好几度,在寂静的荒院里回荡。
他一边吼,一边下意识地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被呛咳逼出眼角的生理性泪水,动作粗鲁,与他之前那副仙人姿态判若两人。
我有些发懵了,这反应,如果他是画像上的人,就算不认得千金,也不该对“江止”这个名字反应如此巨大吧?
千金也被那个人突如其来的爆发吼得愣住了,汹涌的泪水暂时停住,脸上只剩下巨大的错愕和受伤。
她看着眼前这个指着自己鼻子、一脸“你认错人了而且侮辱了我”表情的俊美男子,巨大的落差让她一时失语,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荒院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寂静。只有江止努力压抑的、带着余怒的喘息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碎叶城即将宵禁的梆子声。
千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不是江止?那你是谁?”
“这是你衣服上的布片!就在你袖子上!一模一样!我白天在院外捡到的!那个老皮匠也说见过你!你就是他!你就是江止!”
那个人的目光扫过那块布片,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袖口的纹路。
“听着,本座叫檀述,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千金那双写满震惊与混乱的眼睛,死死盯住眼前这个自称“檀述”的男子。
他俊美非凡,即使此刻怒意未消,眼角还残留着因呛咳而生的微红,那份近乎妖异的清冷风华也足以让月华失色。
但这个名字——檀述!
这个名字像一把带着寒气的冰锥,狠狠扎进了千金的脑海,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混乱思绪,只剩下纯粹的、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檀……檀述?!”千金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不可能!你撒谎!”她用力摇头,像是要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去,“你怎么可能是那个又凶又丑、住在流萤海最黑最冷的海沟里的老怪物檀述?!”
那是在流萤海,阳光永远无法触及的万丈深渊——蚀骨海沟。
传说那里盘踞着一个名为檀述的海魔,性情暴虐,形貌可怖。终日盘踞在冰冷黑暗的沟壑深处,搅动起剧毒的涡流,是所有海洋生灵的噩梦。
而眼前这个人……月华如练,勾勒着他完美无瑕的轮廓,他清冷、疏离,甚至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神性。
他和记忆里那个代表着深海恐怖与丑陋的檀述,根本就不是一个样子!
“又凶又丑?老怪物?”檀述听到千金的描述,那双幽深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古怪的情绪,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又……带着点微妙熟悉感的笑话?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他薄唇中逸出,“流萤海的蚀骨海沟?本座几时沦落到要去那种腌臜污秽之地安身了?”
他修长冰冷的手指,轻轻拂过自己袖口那诡秘的纹路:“本座可没兴趣,也没时间,陪你玩这种认错人的无聊把戏。”他顿了顿,袖袍无风自动,那暗纹的幽光猛然炽盛了一瞬,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冻结。
他说完以后便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飘退,瞬间隐入了荒院深处那片更加浓重的、被倒塌房屋和疯长野草吞噬的黑暗之中,只留下那清冽到诡异的酒香,在夜风中丝丝缕缕地飘散。
千金被我和连亦铭几乎是半搀半扶地带离了那片令人窒息的荒院。
一路无言,只有夜风穿过街巷的呜咽。
我将千金安置在屋内,她身体僵硬,像一尊被抽走了魂的玉雕,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不可能……怎么会是他……”
“你留在这里陪她。”连亦铭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刚才那人……绝不简单,他消失得太快,气息也极其诡异,不能掉以轻心,我去别处看看。”
“连亦铭,小心些!”
“嗯。”他低应一声,身影一闪,便如融入夜色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闭合,将我们与外面未知的危险暂时隔绝开来。
屋内只剩下我和千金,以及一盏被我匆忙点燃、光线微弱摇曳的油灯。
我蹲下身,轻轻握住千金冰凉的手,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千金,你……还好吗?”
“我……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干涩沙哑,“他说他是檀述……”
“也许……”我斟酌着词句,努力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流萤海那么大,叫‘檀述’这个名字的,或许是重名?”
“重名?”千金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
连亦铭的身影融入夜色,并非漫无目的地探查,而是精准地向着一个地方掠去。
其实在千金后退、檀述拂袖欲退的瞬间,连亦铭以快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指尖微动,一道凝练如实质的微弱气劲,精准地射向檀述的袖口。
檀述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幽深的瞳孔微缩,眼角的余光极其短暂地扫过连亦铭的方向。没有言语,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那只是一个错觉。
这便是他们的“约定”。
此刻,连亦铭停在了一堵高墙下,月光被层层叠叠的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你倒是准时。”一个清冷得毫无温度的声音,如同凝结的冰晶,毫无预兆地从连亦铭身后咫尺之处响起。
连亦铭缓缓转过身。
檀述就站在他身后,月华吝啬地勾勒着他完美的侧影,他仿佛自亘古的黑暗中诞生,又随时会融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