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的密信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东宫这片被严密监控的禁地中,激起了细微却影响深远的涟漪。太子朱见深自那日听罢商辂转述,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几分稚气,清澈的眼眸深处,多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警醒。他依旧每日读书习字,接受讲筵,对身边那些明显增加的“眼线”内侍表现得如同往常,甚至更加温和,但只有商辂知道,这少年储君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何等惊涛骇浪。
商辂亦更加谨慎,讲学之时,不再轻易涉及敏感史实,多以经义文章为主,偶尔借物喻人,以极其隐晦的方式,继续向太子灌输为君之道与处变不惊的定力。同时,他也在暗中利用自己多年积累的人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宫中的风吹草动,试图拼凑出王振下一步行动的碎片。
然而,王振的动作比他们预想的更快,更狠!
秋意渐深,紫禁城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皇帝缠绵病榻已久,太医院的脉案一日比一日沉重,汤药几乎已无作用,全凭参汤吊着一口气。宫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这一夜,月黑风高。皇帝寝宫——乾清宫内外,灯火通明,却静得可怕。王振亲自守在宫门外,枯瘦的身影在宫灯下拉得很长,如同索命的无常。所有非他嫡系的太医、内侍皆被屏退,只剩下他的心腹太医和几名小太监在宫内“伺候”。
子时三刻,乾清宫内突然传出一阵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剧烈咳嗽,随即戛然而止。
片刻的死寂后,宫门被缓缓打开,王振的心腹太医连滚爬爬地出来,脸色惨白如纸,跪倒在王振面前,声音颤抖:“厂、厂公……陛下……陛下……驾崩了!”
王振浑浊的眼中,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炽热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狂跳的心,厉声喝道:“慌什么!封锁消息!没有咱家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乾清宫,不得走漏半点风声!违令者,格杀勿论!”
“是……是!”那太医和一众心腹内侍吓得体如筛糠。
王振转身,望向深宫某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与决断。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必须在消息完全泄露、各方势力反应过来之前,完成权力的交替,将新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立刻下达了一连串命令:
“立刻去请万娘娘!”
“传令东厂和锦衣卫,封锁紫禁城所有宫门,许进不许出!全城戒严!”
“控制军营,没有咱家的手令,一兵一卒不得妄动!”
“派人‘请’内阁几位阁老,以及六部九卿的主要官员,即刻入宫‘议事’!”
“还有……”王振的目光最终投向东宫方向,杀机毕露,“派人去东宫,‘请’太子殿下移驾……就说,陛下病危,欲见太子最后一面。”
他特意在“请”字上加重了语气,其手下心腹自然明白其中含义。这是要软禁甚至……必要时除掉太子!
……
东宫之内,朱见深本就心绪不宁,辗转难眠。忽然,他听到宫外传来不同寻常的、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甲胄摩擦的铿锵声,心中猛地一沉!
“外面何事喧哗?”他强作镇定地问道。
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进来,面无人色:“殿、殿下!不好了!宫外来了好多东厂的人和锦衣卫,把东宫给围了!说……说是奉王公公之命,请殿下移驾乾清宫,陛下……陛下要见您!”
来了!终于来了!
朱见深的小手瞬间冰凉,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膛。他知道,这一去,恐怕凶多吉少!父皇若真病危,为何如此阵仗?这分明是王振的鸿门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书房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商辂闪身而入,他显然也是被外面的动静惊醒,脸色凝重至极。
“殿下!绝不能去!”商辂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坚定,“王振这是要动手了!陛下恐怕已然……他这是要挟持甚至加害殿下,另立新君!”
“那……那本宫该如何是好?”朱见深声音带着哭腔,毕竟还是个孩子。
商辂目光急闪,脑中飞速权衡。硬闯是死路一条,坐以待毙更是死路。他猛地想起林枫密信中所言“北疆愿为后盾”,以及自己暗中观察到的,东宫侍卫副统领张敏似乎尚存忠义之心。
“殿下,如今唯有行险一搏!”商辂拉住太子的手,“老臣已观察多时,侍卫副统领张敏或可信任。老臣这就去寻他,晓以大义,让他设法护佑殿下,从密道离开东宫,先躲藏起来!只要殿下不被王振控制,他便不敢轻易另立!”
所谓密道,乃是宫中为防万一设置的逃生通道,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入口便在太子书房书架之后。
“好!一切仰仗师傅!”朱见深此刻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商辂身上。
商辂不敢耽搁,立刻悄然寻到正在宫门外与东厂番子对峙、面露愤懑之色的张敏,将其拉到僻静处,快速陈说利害。
“张统领!王振弑君谋逆,欲害太子!你我深受国恩,岂能坐视奸佞祸乱朝纲,倾覆社稷?太子若有不测,你我皆是千古罪人!如今唯有护佑太子暂避,以待天时!”
张敏本就对王振跋扈不满,此刻听闻皇帝可能已遭不测,王振竟要加害太子,顿时热血上涌,怒发冲冠:“商大人!末将愿效死力!该如何做,但凭吩咐!”
两人迅速定计,由张敏带领少数绝对可靠的亲信侍卫,假意与东厂番子周旋,制造混乱,吸引注意力。商辂则趁机带太子从密道离开。
计划进行得惊险万分。就在张敏与东厂头目争执、几乎要动手之际,商辂已带着换上小太监服饰的朱见深,潜入了书房密道。密道狭窄潮湿,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方。两人不敢点火,只能摸黑前行,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与求生的渴望。
而与此同时,乾清宫内,被“请”来的阁老重臣们,面对着龙榻上已然僵直的皇帝遗体,以及王振那阴冷逼迫的目光,大多面色惨白,噤若寒蝉。王振手持一份所谓的“陛下遗诏”,声音尖利地宣布,皇帝传位于尚在襁褓中的某位皇子,并命他王振与几位依附他的阁臣为辅政大臣,总揽朝纲!
“诸位大人,可有异议?”王振目光如毒蛇般扫过众人。
在刀剑环伺之下,无人敢出声反对。一场肮脏的宫廷政变,似乎就要在王振的强权下,顺利完成。
然而,当他派去东宫“请”太子的人回报“太子不知所踪”时,王振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废物!一群废物!”他暴跳如雷,“搜!给咱家搜遍紫禁城每一个角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太子逃脱,意味着他精心策划的政变出现了最大的变数!一个活着的、名正言顺的储君在外面,他手中的“遗诏”和那个幼主,就显得无比尴尬和脆弱!
紫禁城的夜晚,彻底陷入了混乱与恐怖之中。东厂、锦衣卫倾巢而出,如同篦子般搜查着每一座宫殿,每一条巷道。哭喊声、呵斥声、兵刃撞击声不时响起,昔日的皇家禁苑,此刻已成人间地狱。
商辂与朱见深在黑暗的密道中不知爬行了多久,终于看到前方隐约透出微光,似乎是一个出口。然而,出口外传来的,却是更加密集的脚步声和呼喝声……
京都惊天之变的消息,被王振极力封锁,但如此大的动静,又如何能完全掩盖?一些零碎的消息,已经开始通过各种隐秘渠道,如同涓涓细流,试图冲破这铁幕般的封锁,传向外界,传向北疆,传向那些忠于大明、等待时机的势力耳中。
北疆,平北王府。林枫几乎在皇帝驾崩、太子失踪、王振控制京城并试图另立新君的混乱消息通过各种渠道碎片化传来的第一时间,就敏锐地意识到——天,真的变了!
他站在地图前,目光死死盯着北京城,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王振……你终究还是走出了这一步!”林枫的声音低沉,带着冰冷的杀意。
“王爷!国本动摇,王振逆行倒施,此乃天赐良机!我等当立刻打出‘清君侧,靖国难’的旗号,挥师南下,直捣黄龙!”马奎激动万分,请战之声如雷。
孙世安却相对冷静:“王爷,虽时机已至,但太子下落不明,王振掌控京城,挟持幼主,占据大义名分。我军若贸然南下,恐被其污为‘引兵犯阙’,实打实的叛逆。需有太子明确诏令,或至少确定太子安在,方能名正言顺!”
林枫沉默着,他知道孙世安说得有理。没有太子这面旗帜,他就是孤军深入的叛军。但太子如今生死未卜,商辂能否护其周全?苏小小的情报网络,能否在京城这等严密搜查下,找到太子踪迹?
“等!”林枫最终吐出两个字,目光锐利如刀,“但我们不能干等!传令全军,进入最高战备状态!派出所有精锐哨探,不惜一切代价,打探太子和商师傅的下落!同时,将王振弑君、囚禁百官、搜捕太子、意图另立的罪行,详细罗列,再次明发天下!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京都发生了什么!”
他顿了顿,补充道:“给苏姑娘去信,询问她是否有办法,在京城找到并庇护太子!”
风暴已至,龙椅染血。平北王林枫,手握重兵,站在了历史的十字路口。是即刻南下,冒险一搏?还是等待时机,谋定后动?太子的命运,将成为决定这一切的关键。北疆与京都,相隔千里,命运却在这一刻,紧密地纠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