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睁眼时,四周是流动的光丝。
像极了从前送单时在地图上划出的路线,千万条银线交织成网,又泛着暖黄的光晕,像极了驿站灯笼里跳动的烛火。
孩童的诵谣声从光网深处传来,细细碎碎的:签收人:张无忌......尾音被风卷着,在光丝间撞出回音。
原来我的心灯没灭。
那些热粥的雾气、春饼的麦香、千万人念着阿牛哥的呼吸,竟织成一张网,把我托在愿力长河之上。
我能看见人间——却碰不到。
指尖穿过光丝去抓,只触到一片温柔的虚。
首先撞进视线的是小昭。
她跪在坟前的雪地里,怀里抱着那只铁饭盒。
我走后三天下的雪早化了,泥地上还留着水痕,她的素裙下摆全沾湿了,发梢滴着水,却像没知觉似的。
饭盒在她膝头,盒底那行签收人:张无忌的刻字被她的眼泪浸得发亮。
一滴泪落进金纹里,刻字突然泛起暖光,像被谁轻轻摸了一下。
阿牛哥哥......她的声音哑得厉害,手指抚过盒盖上的划痕,你说过要教我做胡饼的,说等我回来,灶膛里的火永远不熄......风掀起她额前的碎发,我这才看见她眼下青黑一片,像是好几夜没合眼。
我想替她擦泪,手却穿过她的脸,只惊得光丝乱颤。
小昭。我对着空气喊,声音散在光网里,别跪了,地凉。她当然听不见,可怀里的饭盒突然震了震,盒盖微微翘起条缝。
她猛地抬头,睫毛上的泪珠子簌簌往下掉:是你吗?
是你在应我?
我喉咙发紧。
从前总嫌她太软,如今看她跪在泥里,倒比当年在灵蛇岛替我挡剑时更让人心慌。
下一刻画面跳转。
是赵敏。
她站在武当山新盖的共炊堂前,红披风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
堂门大开,正中央的檀木架上,那只铁饭盒泛着暗金的光。
她身后跟着几十个工匠,手里还攥着图纸:不设封印,不锁门窗。她指尖点着堂前的石狮子,谁都能进,但谁都别想带走它。
郡主,有个老管家模样的人小声劝,这是教主遗物,万一被......
遗物?赵敏冷笑一声,转身时发间的珍珠步摇晃出冷光,它是火种。她伸手抚过堂前的木匾,当年阿牛哥用热饭暖了江湖的冷心,现在这饭盒要接着暖——锁起来的火种,算什么火种?
我突然想起十六岁在绿柳山庄,她举着倚天剑逼我发毒誓的模样。
那时她眼尾上挑,像只炸毛的小狐狸;现在她站在风里,眉峰平直,倒有了当年阳顶天教主的气势。
当晚共炊堂的灯就亮了。
第一个来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年,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棉袄,怀里揣着半块冷饼。
他扒着门框往堂里瞧,见没人,蹑手蹑脚溜到饭盒前,把冷饼往盒边一放,又缩着脖子退开两步,小声说:阿牛哥,我今天帮王奶奶拎水了,她给我两块饼,我留半块当配送费......你尝尝,不凉的,我揣怀里捂了一路。
话音刚落,饭盒边缘腾起一缕白气。
像极了从前掀开蒸笼时的热气,缓缓绕着冷饼转了圈,又散在空气里。
少年眼睛一下子瞪圆,扑过去扒着木架喊:阿牛哥吃了!
阿牛哥吃了我的饼!
我望着那缕白气,喉咙发甜。
当年在蝴蝶谷,常遇春大哥快咽气时,我也是这么捧着半块烤饼,听他说吃热饭的人心里不会结冰。
原来这冰,早化成了江湖的春水。
笑掌柜来得比我想的还快。
他扛着块青石碑冲进共炊堂时,身上还沾着灶灰——定是刚从厨房跑过来的。立这儿!他用袖子抹了把汗,指挥两个伙计把碑立在堂外,就刻《第一单始末》,把教主怎么送热粥、怎么教我们送单,都写明白!
消息像长了翅膀。
第二天起,共炊堂的门槛快被踏平了。
昆仑驿站的老厨子捧着个焦皮春饼模型,说这是当年教主在昆仑山送的第一单;少林小沙弥端着碗素粥,说寺里老方丈临终前念叨阿牛的粥比我念的经还暖;连铁锅帮残部都派了个络腮胡的汉子,捧着只粗陶碗,碗底用炭写着还你当年一口热汤——我想起来了,六年前在汉水畔,这汉子被仇家追杀,是我用热汤灌醒了他冻僵的手。
每样东西靠近饭盒时,光网里的我都能感觉到一阵轻颤。
像被人轻轻拍了拍肩,又像听见当年送单时,客人们说的尾音。
他不想安息。有天深夜,小昭的声音突然在光网里清晰起来。
我这才发现她站在昙花前,那株曾盘在我心灯里的昙花,此刻花瓣正缓缓旋转,像只迷了路的蝶。你看,它不指任何方向了。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以前它总指着光明顶、武当山,或者哪处驿站......现在在转,像在找什么。
我心里突然一紧。
可不么?
我这心灯悬在愿力河上,总觉得还有件事没做完。
像送单时走到半路,突然想起来漏了份甜糕——不送完,总不踏实。
赵敏的动作比我更快。
第七夜子时,我看见七十二峰驿站的灯笼同时亮起。
那些灯连成线,在夜空里勾出北斗的形状,勺口正对着我那方小坟。
星光落进灯海,像撒了把碎金。
铁饭盒就在这时动了。
它从檀木架上缓缓升起三寸,盒盖地一声弹开。
里面躺着张泛黄的纸条,字迹是我熟悉的——是我用筷子头在灶膛边写的:下一站:轮到你们了。
看到了吗?小昭突然笑了,眼泪却跟着掉下来,他说轮到我们了。
第二天清晨,饭盒静静落回原位。
盒底的金纹不知何时流转成新的字样:燃料已移交。我望着那行字,突然觉得浑身一轻,像卸下了背了三十年的药箱。
光网开始流动得更快了。
我看见大江南北的驿道上,送单人的竹筐里腾起热气;看见客栈里的小二把热粥端给流浪汉时,多舀了半勺;甚至看见从前总刁难我的陈记米铺老板,正帮隔壁的孤寡老妇搬米袋,额头上的汗珠子落进米里,比金子还亮。
最后定格的画面在西域边境。
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少女站在驿站门口,怀里抱着个竹篓。
她抬头望了望天,又低头看自己胸前——不知何时,那里别了朵金色的昙花,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阿牛哥,她对着空气喃喃,这次换我来。
风掀起她的裙角,竹篓里的热粥冒出白气。
我望着那缕白气,突然听见光网深处传来系统提示音,像极了当年接单时的声。
新单已接收。
而千里之外的共炊堂里,林晚儿颤抖着手接过老驿丞递来的竹简——那是她人生第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