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晨光,带着周末特有的慵懒,透过酒店高层落地窗未拉严的缝隙,斜斜地切割在深色地毯上,照亮空气中悬浮的微尘。清绾在冬别温热的怀抱中醒来,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爽又令人心安的气息。昨夜完整的相拥而眠,没有午夜离去的脚步声,只有彼此呼吸交织的沉静,像一剂强效的安抚,抚平了连日来规律相聚又分离带来的细微褶皱。她满足地在他颈窝蹭了蹭,换来他无意识收紧的手臂和一声模糊的咕哝。
然而,这份沉溺的满足感并未持续太久。一个清晰的认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宁谧——这是他们在洛阳共度的最后一个完整的周末了。明天,周日的夜幕降临之时,她将踏上返京的列车。
这个念头带来的酸涩感,无声无息却又无比清晰地弥漫开来,丝丝缕缕缠绕上心尖。清绾闭着眼,却再无睡意,只是更紧地依偎进冬别的怀抱,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更多流逝的时光。她清晰地感觉到,环抱着她的手臂,似乎也在无意识中收得更紧了些。他大概,也醒了。
谁也没有立刻开口提起那个即将到来的分别。只是沉默地在晨光里依偎着,用身体的温度和无声的拥抱,对抗着时间无情的流逝。
最终还是清绾先动了动,仰起脸,对上冬别已然清醒、却盛满了同样复杂情绪的眼眸。那里面有昨夜安睡的满足,有清晨醒来的温存,更有清晰可见的、对即将到来的分离的不舍。
“今天……” 清绾的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努力想扬起一个轻松的笑容,“我们去哪儿玩?最后一天了,要好好过!” 语气刻意轻快,试图驱散那无形的沉重。
冬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拇指指腹轻轻抚过她微凉的脸颊,动作带着无尽的眷恋。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做一个决定,然后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去市中心那个新开的‘云顶’购物中心吧。听说顶楼有空中花园,还有几家不错的餐厅。带你去吃顿好的,再……随便逛逛。” 他顿了顿,补充道,“然后,晚上我送你去车站。”
“云顶”?清绾听说过,那是洛城最新最奢华的购物地标。她原本以为冬别会带她去更有“洛阳特色”的地方,或者像昨天那样找个安静的地方多待一会儿。去商场?虽然有些意外,但她立刻点头:“好啊!听说那里有家甜品店的提拉米苏特别出名!” 只要和他在一起,去哪里都好。更重要的是,在明亮宽敞、人来人往的商场里,或许能冲淡一点离愁别绪?她这样期望着。
早餐在酒店餐厅解决,气氛带着点心照不宣的珍惜,两人都吃得比平时慢。回到房间,清绾开始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那个小小的行李箱摊开在地毯上,像一只张开的嘴,无声地提醒着归期。她一件件折叠放好换洗衣物,动作缓慢而细致,仿佛这样就能让时间也慢下来。冬别靠坐在窗边的沙发椅上,静静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个越来越满的行李箱上,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线紧绷。房间里只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和空调低沉的嗡鸣,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粘稠的告别前奏。
“好了!” 清绾终于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拍了拍手,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灿烂的笑容,“我们出发吧!目标‘云顶’!”
冬别站起身,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那个立在墙角的行李箱,眼神暗了暗,却没说什么。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拎起了那个并不算沉重的箱子。冰凉的拉杆落在他温热的掌心。
“走吧。” 他声音平静,另一只手牵起她的手,十指紧扣,力道比平时更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一种不易察觉的挽留。
***
“云顶”购物中心无愧其名。巨大的玻璃穹顶将天光毫无保留地引入中庭,空间开阔得令人惊叹。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琳琅满目的奢侈品橱窗和步履从容的顾客身影。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现磨咖啡和烘焙甜品的混合气息,优雅而克制。舒缓的钢琴曲流淌在每一个角落,与十字街的喧嚣鼎沸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冬别一手稳稳地拖着清绾的行李箱(这个出现在购物中心的行李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引来几道好奇的目光),另一只手始终牢牢牵着清绾。他的步伐不快,像是在刻意延长这段并肩同行的路程。
“想先逛什么?还是直接去顶楼?” 他侧头问清绾,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询问。
清绾的目光被一家橱窗里陈列的精美瓷器吸引,随口道:“随便逛逛吧?反正时间还早。” 她不想太快就坐到餐厅里,让分别的倒计时变得更具象。
于是,两人像一对真正来消遣周末的普通情侣,牵着手,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漫无目的地在明亮宽敞的商场里闲逛。清绾会在一家设计感十足的家居店前驻足,对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香薰炉赞叹;会在路过一家彩妆柜台时,被热情的柜姐拉住试色,冬别则耐心地等在一边,目光落在她涂了新唇膏、显得格外娇艳的唇瓣上,眼神深邃;会在路过一家大型玩具店时,被门口跳舞的电动玩偶逗笑,冬别看着她孩子气的笑容,嘴角也不自觉地扬起。
然而,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周围的商品多么炫目,空气里的音乐多么舒缓,一种无形的低气压始终如影随形。冬别握着她的手,力道始终很大,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她的手背,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他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陪着她走,目光常常会长时间地停留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化不开的眷恋,像是要把她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刻进脑海里。那只拖在身侧的行李箱,轮子在地面滚动发出的规律轻响,如同一个无情的节拍器,精准地敲打着分别倒数的鼓点。
清绾努力维持着轻松的笑容,兴致勃勃地评价着看到的商品,分享着无伤大雅的小发现。但每当她不经意间转头,撞进冬别那双深邃得如同漩涡、盛满了无声告别的眼眸时,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笑容会有一瞬间的僵硬。她只能更紧地回握住他的手,用指尖的温度传递着无言的安慰:我在,还在。
临近中午,饥饿感终于冲淡了一丝空气中弥漫的离愁。两人乘着观光电梯直达顶楼。电梯门打开,眼前豁然开朗。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开阔的城市全景,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顶楼被设计成一个精致的空中花园与餐饮区结合的空间,绿植葱茏,水流潺潺,几家风格各异的餐厅散落其间,环境清幽雅致。
冬别选了一家评价很高的、主打融合创意菜的餐厅“觅境”。巨大的落地窗旁的位置,视野绝佳。冬别将行李箱小心地放在桌脚不影响通行的位置,然后为清绾拉开椅子。
菜单精致,价格不菲。冬别却点得毫不犹豫,几乎把招牌菜都点了一遍,仿佛要用这一桌的丰盛来填补即将到来的空缺。清绾看着他点菜时专注又带着点“豁出去”的侧脸,鼻尖微微发酸,想阻止他“点太多吃不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顿饭。
菜品陆续上桌,摆盘精美如同艺术品。低温慢煮的和牛入口即化,带着奶香;香煎鹅肝配着酸甜的莓果酱,肥美不腻;鲜虾芒果沙拉清爽开胃;甜品是招牌的提拉米苏,果然名不虚传,咖啡酒香与马斯卡彭的柔滑完美融合。
食物很美味,环境很优雅。但两人之间的氛围,却与这轻松惬意的环境格格不入。交谈变得断断续续,像是信号不良的波段。更多的时候,是沉默的咀嚼,目光偶尔在空中交汇,又迅速移开,仿佛怕多看一眼,就会泄露太多无法承受的情绪。冬别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清绾吃,或者将他认为好吃的部分夹到她盘子里。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仿佛要将她此刻低头用餐的侧影,连同窗外流动的城市光影,一起封印在记忆的琥珀里。
那只静静立在桌角的行李箱,像一个沉默的提醒者,存在于两人视线的余光里。每一次不经意的扫过,都让空气里的离愁更浓重一分。
午餐在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安静中结束。清绾看着桌上剩下不少的精致菜肴,心里堵得慌。冬别招手示意结账,动作干脆利落。
“还想去哪里看看吗?或者……直接去看场电影?” 他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看向清绾,目光带着征询,试图延续这最后的相聚时光。
清绾摇摇头,胃里沉甸甸的,心也沉甸甸的。她看了一眼窗外渐渐西斜的太阳,金色的光芒为城市披上了一层温暖却易逝的外衣。时间,像个冷酷的贼,正一点点偷走他们所剩无几的光阴。
“有点累了,” 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找个地方坐坐吧?或者……就这里再待会儿?” 她舍不得离开这个视野开阔、能和他安静待一会儿的地方。
“好。” 冬别立刻应道。他没有叫服务员收拾桌子,只是将椅子挪得离清绾更近了些。两人就这样并排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繁华的城市在午后的阳光里缓慢地呼吸、运转。
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尴尬,反而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和珍惜。冬别的手,从桌下伸过来,再次握住了清绾放在腿上的手。这一次,他没有十指紧扣,而是将她的手整个包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拇指指腹一遍遍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力道,缓慢而用力地摩挲着她光滑的手背,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又仿佛在用这种方式,一遍遍确认她的存在,将她的触感更深地烙印进自己的皮肤纹理。
清绾没有动,任由他握着,摩挲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比平时更高的温度和那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沉重的、带着挽留意味的摩挲,像带着倒刺的钩子,一下下刮蹭着她的心尖,带来细密的、尖锐的疼。她侧过头,看向冬别。
他依旧望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在夕阳的金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硬。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喉结偶尔会上下滑动一下。浓密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但那紧抿的唇线,和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紧绷的、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的气息,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清绾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太熟悉他这种沉默下的汹涌了。昨夜十字街的欢愉,清晨相拥的温暖,此刻都化作了尖锐的对比,将即将到来的离别映衬得更加冰冷刺骨。她看着自己被他紧紧包裹在掌心、反复摩挲的手,看着他那沉默而紧绷的侧影,看着他脚边那个无声宣告着分别的行李箱……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她再也忍不住,猛地抽回自己的手!
冬别被她的动作惊动,倏地转过头。当看到清绾瞬间通红的眼眶和蓄满的、摇摇欲坠的泪水时,他眼底强装的平静瞬间碎裂,被一种深切的痛楚和慌乱取代。
“绾绾……”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身体下意识地向她倾过来。
清绾却在他靠近之前,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得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她没有看他,只是飞快地转过身,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极力压抑的哽咽:“我……我去下洗手间!”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踉跄地朝着餐厅深处洗手间的方向快步走去,留下冬别僵在原地,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掌心还残留着她抽离的微凉触感和泪水滴落的、灼人的湿意。
冬别的手缓缓垂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颓然地靠回椅背,目光死死地盯着桌脚那个冰冷的行李箱,仿佛那是吞噬一切幸福的怪兽。窗外,夕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入林立的高楼之后,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而决绝的血红色。最后的光线穿过玻璃,落在他英俊却笼罩着浓重阴霾的脸上,也落在那只孤零零的行李箱上,拉出长长的、如同裂痕般的阴影。分针的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他心尖上,刻下一道更深的、名为离别的伤口。